正文
谁也躲不开它,那就让我们上前吧,
是我们给别人荣誉,或别人把它给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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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给生命施加的限制是荣誉伦理的真正基础,而战争用最单纯又最极致的方式将生命的脆弱同荣誉的辉煌结合在一起,这正是英雄道德需要用战争史诗来树立的原因,也是阿基琉斯拥有最强战斗天性的道德意义。然而,死亡与荣誉在个体身上的关联,虽然其表层的用途是将英雄的无畏导向王者的责任,但是其深层的悖谬却是以牺牲共同体的方式来成就个体的不朽。赫克托尔在他最后的选择中暴露了这个残酷真相的政治后果,也暴露了荣誉伦理的内在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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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赫克托尔的终点只是阿基琉斯的起点:从一开始,阿基琉斯就以最极端的方式选择了用生命换取荣誉——他付出从神界下凡到人间的代价,唯有人世间最高的荣誉才能补偿。唯有理解了阿基琉斯原初选择的全部意义,我们才能理解他在《伊利亚特》开篇的愤怒为何是神性的愤怒,以及这一愤怒为何导致如此灾难性的后果:“那一怒给阿开奥斯人带来无数的苦难,把战士的许多健壮英魂送往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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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歇尔·马丁·德罗林(Michel Martin Drolling, 1786-1851)《阿基琉斯之怒》
阿基琉斯愤怒的原因是阿伽门农夺走了他的“礼物”(γέρας)。所谓礼物,指的是代表荣誉的战利品。在他最初的选择中,阿基琉斯似乎和大多数英雄一样,认为他用生命换取的荣誉就表现为这些有形的礼物。然而,仔细阅读第1卷即可发现,真正触怒阿基琉斯的不是礼物被夺走的事实,而是这一事实所暴露的一种深刻的不正义。事实上,在自己的礼物被阿波罗夺走之后,阿伽门农并未一开始就要夺走阿基琉斯的礼物,而是首先泛泛地要求其他阿开奥斯人给他补偿,在这个要求遭到阿基琉斯反对之后,才对阿基琉斯宣称“要亲自前去夺取你的或阿埃斯的或奥德修斯的荣誉礼物”,并立刻把话题转回阿波罗:“但是这些事情留到以后再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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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阿伽门农的这句逞一时口舌之快的话,成为阿基琉斯之怒的起点,他完全忽略归还阿波罗祭司女儿的话题(正是他为了平息阿波罗的愤怒而召集会议),全力针对阿伽门农的威胁展开反击:“你这个无耻的人,你这个狡诈之徒,阿开奥斯人中今后还有谁会热心地听你的命令去出行或是同敌人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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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阿基琉斯迅速将自己的愤怒转化为对于特洛伊战争的全面质疑:首先,特洛伊人没有得罪他,为何他与他们作战?因为他们中有人抢走了斯巴达王后海伦,而他是阿开奥斯人。但是现在阿伽门农要抢走他的布里塞伊斯,那么阿伽门农之于他就正如帕里斯之于墨涅拉奥斯,进一步讲,默许阿伽门农的全体阿开奥斯人之于密尔弥冬人(阿基琉斯的部下)就正如特洛伊人之于阿开奥斯人。阿基琉斯用无懈可击的逻辑穿透了敌我之分的传统面纱,直击这场战争的赤裸真相:除了墨涅拉奥斯和阿伽门农之外,没有人真正在意海伦,每个英雄参加战斗,都只是为了争取属于自己的荣誉礼物罢了。既然如此,那么荣誉礼物就应该完全按照战斗的胜负成败来分配,然而事实却是“每当阿开奥斯人掠夺特洛伊人城市,我得到的荣誉礼物和你的不相等;是我这双手承担大部分激烈战斗,分配战利品时你得到的却要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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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如此,现在阿伽门农还要抢夺他的礼物。本是为了荣誉来到特洛伊,却得不到荣誉,反而受辱,阿基琉斯再次得出了似乎唯一合乎逻辑的结论:“我现在要回到弗伊亚,带着我的弯船,那样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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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伽门农听完这番话,自然以愤怒回敬愤怒,到这时他才着实决定要抢走布里塞伊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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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这场冲突的分析中,詹姆斯·雷德菲尔德(James Redfield)看到了阿基琉斯之怒背后惊人的理智洞察力,这种洞察力是偏执的,但极具穿透性;或者说,恰恰因为它是偏执的,才具有如此尖锐的穿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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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认为,正是这种透彻的理智洞察,而不仅仅是超强的战斗力,才真正反映了阿基琉斯身上的神性。然而,阿基琉斯的神性视野完全遵循自然的逻辑,无视人的凡俗处境,这尤其体现为他对两项根本政治事实的瓦解:阿开奥斯人与特洛伊人的敌我之分、阿开奥斯人内部的等级秩序。在人的世界中,这些政治事实从来不可能是完全符合自然的。就军队的等级秩序而言,正如涅斯托尔劝解二人时对阿基琉斯说的:“你虽然更加强大,而且是女神生的,他却更优秀,统治着为数众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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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征特洛伊毕竟是一项集体事业,需要发号施令的统帅,而担任统帅者往往并非,也不应该是,最强大的战士(不论阿伽门农自身是否称职)。同普里阿摩斯、赫克托尔和安德洛玛克的特洛伊相比,阿开奥斯阵营看似一股没有城邦的自然力量,唯有战利品的分配构成了征战生活的政治维度,通过这种分配而构建的荣誉差异已然构成了英雄生存意义的日常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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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伊利亚特》中,这一日常政治维度的承载者不是阿基琉斯,而是阿伽门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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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挑战阿伽门农的权威,阿基琉斯实际上已经开始对整个英雄道德体系提出质疑:一种从根本上取决于征服与被征服、杀人与被杀的道德,何以能够将荣誉的等级制建立在任何一种并非是自然强力的基础之上?阿开奥斯阵营的根本困难在于,英雄事业需要政治正义,但这一事业所要求的英雄道德却是一种自然道德。一旦看到了政治和自然的这个裂隙,阿基琉斯便以惊人的尖锐将二者的对立推到极端,以至于得出:任何事情只要不完全符合自然,那就完全不正义;既然完全不正义,那就应该毁掉重建,使之完全符合自然的正义。正是对“自然正义”的诉求,构成阿基琉斯摔权杖起誓一幕的意义:
我凭这根权杖起誓,这权杖从最初
在山上脱离树干以来,不长枝叶,
也不会再现出鲜绿,因为铜刀已削去
它的叶子和树皮;现在阿开奥斯儿子们,
那些立法者,在宙斯面前捍卫法律的人,
手里掌握着这权杖;这是个庄重的誓言:
总有一天阿开奥斯儿子们会怀念阿基琉斯,
那时候许多人死亡,被杀人的赫克托尔所杀,
你会悲伤无力救他们,悔不该不尊重
阿开奥斯人中最英勇的人,你会在恼怒中
咬伤自己胸中一颗忧郁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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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琉斯这段话既是针对阿伽门农的,也是针对整个阿开奥斯阵营的,因为后者默许了阿伽门农对他的侮辱。在他看来,阿开奥斯人的“正义”完全违背了自然,就像为了制作象征政治权威的权杖,铜刀的技艺戕害了树木。阿基琉斯将退出战斗,任凭赫克托尔杀戮阿开奥斯人,从而证明自己才是最杰出的阿开奥斯人,这才实现了“自然正义”。阿基琉斯所追求的“自然正义”是残酷的,也是悖谬的:一方面,个人的荣誉诉求径直以己方共同体遭遇毁灭性打击为前提,另一方面,个人的荣誉毕竟需要从共同体的同伴那里获取。阿基琉斯虽然把自己置于共同体之上,但又恰恰离不开这个共同体;他希望阿开奥斯人遭到失败,恰恰是为了逼迫他们承认对自己的需要。开始质疑英雄道德的阿基琉斯,并未因此而摆脱英雄道德的逻辑,更没有真正离开英雄们的“社会”;事实上,此刻的阿基琉斯,或许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自己的同伴来需要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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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琉斯退出战场之后,阿开奥斯人取得了一些局部的胜利,但最终,特洛伊人在赫克托尔的率领和宙斯的帮助下击溃了阿开奥斯人。战事进行到第8卷,阿开奥斯人已经节节败退,在第9卷的开头,沮丧的阿伽门农甚至产生了撤军的想法。这时候,涅斯托尔建议阿伽门农向阿基琉斯道歉,阿伽门农表示同意,承诺给阿基琉斯大量礼物,将布里塞伊斯归还给他,甚至要把女儿嫁给他,还要赠送七座城邦给他统治。然而,在一长串赔礼清单的末尾,阿伽门农却这样总结道:
愿他让步——冥王哈德斯不息怒、不让步,
在全体天神中最为凡人憎恶。
愿他表示服从,我更有国王的仪容,
我认为按年龄我也比他长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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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句话表明,阿伽门农虽然承认夺走布里塞伊斯是一个错误,但是他并未理睬阿基琉斯对其权威的挑战,反而要求对方以臣服的姿态接受自己的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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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方面暴露了阿伽门农的固执和虚荣,另一方面也深刻揭示出,他并未理解阿基琉斯对礼物所象征的荣誉以及围绕荣誉而建构的道德世界的质疑。最终,阿伽门农也并未亲自向阿基琉斯道歉,而是派奥德修斯、福尼克斯、大埃阿斯以及两个传令官组成的使团前去说服阿基琉斯。
安格尔(Ingres, 1780-1867)《阿伽门农的使者》
当使团来到阿基琉斯的营帐,他们发现“他在弹奏清音的弦琴,娱悦心灵……歌唱英雄们的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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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琉斯看见他们,热情地欢迎道:“你们前来,是朋友,来得是时候,尽管我生气,你们是我最亲爱的阿开奥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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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文本存在一个著名的疑难,那就是阿基琉斯称呼对方时使用的是双数,而非复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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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格雷戈里·纳吉(Gregory Nagy)提出了一个非常精彩的解释,他认为此处使用双数是为了暗示听众,阿基琉斯只对福尼克斯和大埃阿斯表示欢迎,而故意不理睬奥德修斯,因为后者不是他“最亲爱的阿开奥斯人”。在纳吉看来,“用双数的欢迎语排斥奥德修斯,是为了提醒听众注意奥德修斯与阿基琉斯之间的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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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伊利亚特》的叙事只提到阿基琉斯与阿伽门农的争吵,未曾提到阿基琉斯与奥德修斯的争吵,这两位英雄之间为何存在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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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先回到这里的情节。使团的三位英雄依次发言,试图说服阿基琉斯平息愤怒并回到战场。第一个发言的是奥德修斯,接着是福尼克斯,最后是大埃阿斯。从阿基琉斯的反应来看,奥德修斯发言的效果是最差的,不仅没能说服阿基琉斯,反而更加激怒了他,导致他宣布明天就要返回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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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尼克斯的发言让阿基琉斯的情绪缓和了一些。最终,是大埃阿斯的发言让阿基琉斯收回了返航的决定,而是改成:除非赫克托尔放火烧船,否则自己不会出战。虽然阿基琉斯仍然拒绝了使团的请求,但是他实则已经承诺了回归的条件。
在他研究使团一幕的文章中,詹姆斯·阿列蒂(James A. Arieti)注意到,荷马反复提示我们奥德修斯的关键位置:涅斯托尔任命三位英雄时提出由福尼克斯领队,然而在他们临走前却特别吩咐了奥德修斯;在阿基琉斯欢迎并招待了使团之后,大埃阿斯本来点头示意福尼克斯,奥德修斯却抢先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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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列蒂提出,发言的顺序意义重大,奥德修斯必须第一个发言,因为正是他的发言让阿基琉斯“跨越了分离(separation)和疏离(alienation)的界限”,接着,福尼克斯和大埃阿斯的发言“逐渐软化了阿基琉斯的极端立场,这种立场是阿基琉斯对于奥德修斯及其发言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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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列蒂所谓“分离”,指的是一个人在仍然认同共同体规范的前提下与所有人产生分歧,从而隔离于共同体,这正是第1卷结束时阿基琉斯的状态;而所谓“疏离”,指的是一个人更加彻底地否定了整个共同体的规范,从而既离弃共同体也被共同体离弃,这便是第9卷中“奥德修斯及其发言”将阿基琉斯推入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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