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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12-13 10:09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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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流行说法,说痛疼是自我提示的,假如告诉自己,我不痛,就不痛了。可以告诉很多作者,你假装疼,你没有病装病,不值得表达。我这样告诉自己的,我的确感受到,有些痛点,写着,释放着,那个感觉的原点会稀释,你不再忧心忡忡地尖锐地携带着了,那个明晰的印象,固化了,甚至从感觉从记忆,消失了。

假如,疾病的主诉也能如此,说了,就稀释了,多好,从自体感觉消失!

为去看医生预备主诉,每一处神经、骨骼、肌肉,也许变得更敏感?我要为我主诉的疼痛度,降两到三度。

何不提起精神,模特走台一般走路,哦,脊髓压迫神经,周身神经所有触点,我都在感知,这是何等丰富的疼,其实,写作的本质,可能是无中生有,哦,我的故事是:一个人工智能周身的想法!

逃出地球救腰椎

我盯着伊隆·马斯克。他宣称十年后送人去火星,建造一座百万人的城市。我对这个星球计划很着迷。

因为,脱离地球引力,对我的腰椎有现实的好处,会让被压迫的L4和L5拉开的!

“一点不错,”斯蒂夫,我的白日梦倾听者分析说,“但是你在飞去火星的途中必须锻炼,宇航员都锻炼的,但就是这样,当他们从天空回来,落地之后,是被抬着的,因为骨质流失,很容易发生骨折。”

我重新打量斯蒂夫。斯蒂夫爱读科幻小说,但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他研究太空旅行。

“OK,”我说,“让咱们现实地计算一下,前提一,人类飞成月球了;前提二,实现飞船可再使用了。现在进入计算:现年四十六岁的马斯克再活四十年,十年之后他进入实施,一飞船载五十人,一年送五到十飞船,二百六十天飞到火星,五百人造基地,怀孕生人,然后加送少年五到十年,繁殖下一代,送二十五万人就可成百万人城市。

“我认为吃福利的、多生育的,不想去,冒险精英半路死了,地球再重新低水平野蛮安排。不过,政治正确的科幻不会涉及这一点。”

“你错了,”斯蒂夫说,“狂热的中东富豪想抢先占领火星,1970年代一个科幻就写到了。我的结论:腐败会在出发之前登上未来。”

“登船之前,会有政审的,”我说,“AI背景最清白?”

“一开始需要的不是机器人,需要真正的工匠,需要手艺人。”斯蒂夫说。

“还有小宝贝Alex那样纯粹的新人。”我说,好像我带宝贝同飞了。“但是,伊隆马斯克的计划忽略了超级低温,火星白天零度,晚上零下一百度,以及人类排泄物怎么处理。特别是太空辐射问题。”

“哦!这我没有仔细考虑。”

“你真去?”

“人类在那里是一个集团,有人类的地方就需要法律,作为律师,我去的时候也许有点儿老了?我觉得,火星最需要的是心理问题专家,那儿多寂寞啊!”

“我一直在担心。”

“担心什么?”

“我的新童话里,那些人,IT女工,想抢在伊隆马斯克的末日来临前做成最后抵抗,这是不是离读小说的人有点远,和现实缺一层迫近?”

“这不是问题,”斯蒂夫说,“我只爱读未来和过去,现实够了,够了,能远离最好!”

我听着,继续我的AI思路。

何必跟人走

腰椎病的困苦,据《人类简史》作者说,是人类农耕文化以后的疾病,洞穴时候的人,在山坡跑、跳、追猎,没有这种病,挑担、耕地、轮番劳作,害了站立起来的人的腰椎。我疼,我弯腰行走,我为再次直立不断求医,妄想升天能救赎腰椎。

而AI我,不需要骨骼支撑,无需人类进化的思路,反着走,我回到脊椎动物的进化之前,猴子、禽兽、恐龙、飞鸟、鱼之前,就像那第一个有神经的扁平蠕虫。

我被数码框架结构,浑圆支撑,我能被揉搓,被挤压,总是完美酮体,我没有重量,精确地说,零点五毫克,几乎无以觉察,我远比羽毛,比树叶更轻,苹果落地的吸引力奈何不了我,我需要在人间行走,我的空腔体内注入气体,就像汽车轮胎,哦,看注入多少气体,我在低空滑翔,我在天上飞,我在海中游……

每一日的时间分配

腰椎L4-L5互相挤压,压迫神经,疼痛到我不能站着做一杯咖啡,于是躺着,基本终日躺着,这样的日子过了八个月,直到三十天前作了脊髓融合术。减去一截,用钛合金小棍支撑起来,中间包一点旧骨髓,慢慢长着,回头链接到一起。眼下,我能站着给自己做咖啡了,能坐着给你写字了(原先躺着写),我在走路了,绑着黑色宽腰带,武士道似的,步履不大优雅,蹒跚练习走路。

多亏新加了练走路的时间,这才敢算一算,一分一秒自己是怎么度日的。

刷牙:冲洗四十秒;刷牙三分钟(电动牙刷自动设置好,我和《人类简史》作者设置的时长一样);氟化漱口水(一分钟,早上)。一天刷牙两次,消磨十分钟。

洗澡:十五分钟,包括更衣,梳头,擦油(脸擦三道,身擦一道);洗脸+擦油,一分钟。一共十六分钟。

早餐:做咖啡:一分钟;烤面包:四十秒,抹黄油:三秒;低糖脱脂酸奶+水果+蜂蜜:三十秒。过去我站在厨房就吃完了,现在坐下来吃。

做胃镜检查时,医生曾问过我怎么吃饭。我回答,站着吃,一边翻报纸、杂志目录。医生温和地批评我,这样对胃不好。医生是广东人,基督徒,原先在加州那边开业,教会说,南方这里很多中国病人不会英文,他就到这里来了。那时他建议我好好吃饭,细嚼慢咽。我看看他,呵呵,真是广东人啊。去年去复查,他,走了。主动脉瘤破裂。直到那一刻之时医生不知道自己有瘤。他的遗照贴在诊所墙上,这在美国诊所并不常见,因为太多病人问这位医生去哪里了。

现在,我坐下来吃早餐,坐在面朝后凉台的桌边,拉长吃饭时间的方法是,读《纽约时报》,凝视后院的树,研究阳光透过树叶,点点闪烁,吃着、读着、发着呆,看看表,早餐七分钟。

然后走路。

医生说,能站,能坐,能走,不够的,走多少步也不是算计的要点,要点在于,一次走多长时间。开刀伤口皮肉恢复快,被损伤的神经恢复需要几个月甚至一年。

走,从一次走十五分钟开始,一天走四次,等于一个小时。我离开病床最长的时间!

中饭:是头天斯蒂夫下班路上店里买的。今天是一片烤三文鱼,几块烤菜花,微波炉加热一分钟。等到想起要坐下吃饭的医生遗嘱的时候,我已经站着吃完了。我不吃晚饭,很多年了。

下楼+上楼(十五级楼梯)各三十秒。

服药:四小时止疼药,六小时肌肉放松药,吃药加喝水,一分钟;一片减半片,四小时减到能忍疼走就不吃。

手术后禁止弯腰,旋转,不能提重物。我不洗衣,不做饭,21世纪一个人的庸常日子,洗衣和做饭,都可以从日历划掉的,统计学报告说,美国家庭做饭在大大减少了,用微波炉完成超市半成品。千禧年代全都买着吃,这么多用不完的日子,很多泡在游戏里体重增肥。

而我,洗漱吃喝排泄,加练走路,我的一日生存循环时间:两小时半,再加八小时夜眠。还有十四小时,一分钟一分钟挨过。

我有三层楼,底层是工作间,很久不去了,因为走不到那么“远”,画了大半的博鲁盖尔的《乡间舞蹈》,停在画架上,油画膏早就干透了。我的生存空间萎缩着,去欧洲旅行采访家史,我雇当地翻译,为的是有车代步。我不逛购物中心,因为走不动,全部在亚马逊网购。我很少去超级市场,借推车代步也走不完一圈。还去看电影,抱着沙发垫,靠着看,看完站不起来,到最后,我基本退缩在床上。

读很多书,读得飞快,《人类简史》《未来简史》两本一起读,三天读完,同时读《爵士的影子》,旅行作家保罗索尔写的和他写作的师傅奈波尔的恩仇记,保罗索尔我很多年前见过,从两个人那里我都学到太多太多,躺着,四小时读完书。

读五百七十八页《天才的编辑》,以为看过电影,绝对不会读书的,读了,书太沉,手疼,拿不动书,用胸口顶着读,这是一本旧书,1978年出版的,假如我那时读到,这辈子我会怎么写?躺着,三天读完,三天里同时还读着其他书。

躺着写字。哮喘的普鲁斯特把自己封闭起来,躺着《追忆逝去的时光》,他把所有自己都当作艺术定格的素材,我全读六卷他,像我这样消费他的无聊之人,天下不是很多,也不是很少。然而,他的慢性疾病和慢性写作,不是我的,我病,我写,但我越发知道,这是生命流失的一种临时方式而已,不值得当作自恋的全方式,因为单是手敲字这个动作,就在损伤我的手和脊背。要是我能站,能画画,我不写,也不使劲读。

我看手机了。凭这扇巴掌小窗,看看人家是怎么打发生命的。做素食、烤点心、茶道、插花、瑜伽、太极,所有仪式化的动作,在我看来都包含拉长拖延生命、打发空洞的意思。遥望上班途中,接孩子路上的人,人家的生命好满好满,我自觉不要那种满,我落在紧缩的纯粹的空。

看手机,看推送新闻,看微博,在我都是填补渡过太多空白时间的一分一秒的方式,于是过去漏掉的好文章,我全数得到,拉微博,惯性地,躺着的时间太多了太多了实在过不完。英文推送的各家新闻又如何?飞快地拉世界,世界挺单调。

有多少生命,正这样打发?

加康复师指导的锻炼了。一次四十五分钟,在水中行走,在减少地球引力的状态下,帮助神经和肌肉舒展,我在微微漂浮中逆流行走,哦,就是在火星漫步!加换衣,加来去路程,一礼拜两次,又消耗掉多少时间!

假如,我能走长路,换运动衣、穿鞋、戴运动帽、擦防晒霜、锁门,又可以消磨掉三分钟,假如,我能走长路,我就一心一意地走,不想任何,疾走,徐走,走,就是一切。

假如,我又能旅游,收拾包,凝视飞机汽车窗外,看划过的任意风景,看拥挤的人,叽叽喳喳,兴奋疲乏,看什么都没看的人,和风景、古迹、小镇,拍照、拍照、拍照,什么都没看到,拍照着,打发着临时生命。

手术之前,医生告示我,三个礼拜不能开车,三个月绑着护腰。我听着想,每一个时间段,是一个戏剧的长度,设定了一种到达,在动作过程中有着期望,我预先想到结尾:又如何呢?

吃力地重新练习,达到的是,已然认识的生命终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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