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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推荐 短篇小说 | 陈思安:冒牌人生

上海文学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09-06 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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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那第一次奇妙的司仪事件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一年了,他活得好好的,可以说比以往任何时期都要更好。他彻底想明白了,自己之前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其他人灌输给他的“你必须有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才能得到幸福”这个道理是假的。

人需要一个踏实安定的“位置”来确定自己的存在,一个多变世事中相对恒定的“位置”,一个别人无法替代的“位置”。那么那些不想要所谓位置的人可怎么办呢,难道就不能活下去了吗?过去的一年里,他有太多机会,将某次偶遇发展为稳定的“位置”,但他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并不想。

如果说他对自己现在的生活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他感受到的一股强烈的冲动还无法释放:他想把自己对于生活的这些想法分享给其他人。冷静下来时,他也曾分析过,这种冲动到底是源于人对于分享本身难以克制的欲望,还是源于渴望证明自己是正确的想法。如果只是想证明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那跟其他人又有什么不一样?冷静并非人情感的常态,所以他经常会被自己的这个冲动所折磨。

所有的冲动和欲望都最终会找到一个出口。他也不例外。

他是在一栋写字楼门前捡到了2号的。其实不只是2号,就连3号4号5号一直到9号都是他在写字楼门前遇到的。后来他回想,人还是非常容易对跟自己有着类似经历的人产生同理心,进而产生莫名其妙的信任和亲切感。

在走过去跟2号搭话之前,他观察了2号很久。一边观察,他一边默默感慨,2号真是像极了一年前的自己。在冬日的冷雪地上瑟瑟发抖着抽着一支烟,眼神茫然,下巴僵硬。就连2号身上穿的那套破烂西装,都很像是他曾经也穿过的那套。唯一不同的,是2号胳肢窝底下还夹着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塑料文件袋。他能想像,那里面塞满了各种野鸡公司的招聘广告和2号的求职简历。

起先,他稍微有些犹豫不决。自己是不是该这样做?在被那想要跟别人分享的冲动折磨着自己时,他已经分析权衡过所有利弊,包括自己已经拥有的这份令他满意的生活有可能会受到冲击和改变。

然而当他看着2号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那眼神中缓慢向外淌着的绝望,那种缺乏光彩的木然,那种生命力被一点点从身体内抽走的样子,他认为这一切已经与分享和折磨无关了。自己有了责任。

2号抽完了手里的烟,却仍然站在写字楼门前,没有走动。可能2号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该做什么。

他觉得,现在是时候走过去跟2号说上几句了。经过了无数次与这个城市里的各种陌生人打交道,他知道,在这里没人拿怪人当回事。如果2号听进去了自己的话,他就会改变一个人的生活轨迹。如果2号听不进去他的话,他也不过就是这城市里面又一个怪人而已。

他踱步到2号身边,掏出了一包烟,拍出一根来递给2号。2号没怎么犹豫,木然地接过了烟,点着了。他没有寒暄。你见过怪人会跟人寒暄的么?他一边抽着自己手里的烟,一边给2号讲着自己过去一年里的生活。说起来复杂,其实也没有那么复杂,不过一支烟的功夫,也就讲完了。

讲完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浑身从未有过的通畅。唇上淡淡的胡茬上,粘着一层白色细碎的冰粒。他不是一个话多的人,话讲得多了,会感觉腮帮子疼。他看着茫然无措的2号,笑着伸手抹去粘在胡茬上的冰。他问2号,要不要跟他一起去试试看,试试看他的生活。

2号从他说完第三句话以后就没有再吸过烟。一串长长的烟灰挂在2号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的那杆烟卷上。重得挂不住了,烟灰自己坠了下来。

带新人入门,自然是从最简单最时效的路数开始。跟着他吃了两顿五星级酒店的宴会餐以后,2号就基本上手了。接下来,他又帮2号置办了几套能用得上的各类工服,教他怎么进入各类工作场合得到不期而遇的工作。2号学起来非常快,很快就不需要他再带着工作了。

让他颇意外的是,2号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活泼的年轻人。相比起沉默寡言的他来说,2号几乎像个小话痨。他一天天看着2号变得开朗、快乐起来,也一天天看着2号干活儿干得比他还得心应手。2号得益于自己利落的嘴皮子,对于需要倚重表达能力的工作总是做得很顺利。

有段时间,2号经常游荡在城市各个景点附近,被人叫住就开始充当临时导游。这份工作挺适合2号的性格,收入也颇丰,一时之间,他觉得2号似乎是想稳定下来,把这作为自己的固定工作了。尽管他不会去跟2号表达自己的意见,但不难想像,他的心里有些许失落。但是没过太久,2号就厌倦了每天都去那里,改换了其他活儿来做。他欣喜地感觉到,2号已经跟他一样,爱上了这样的生活本身,而不是赚取收入而已。

事情确实变得跟他最初想像的不一样。却意外地比他想像得还要好。有时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他跟2号会一起找个小饭馆边吃饭喝酒边交流一天的生活。当2号眉飞色舞地讲着自己这一天的奇遇时,他不免煽情地想到,自己真的改变了一个人的生活吧。这个年轻人原本的生活已经被什么东西给蚀得坑坑洼洼了,失去了光彩。而他,重新把那被蚀的,给打磨光亮。

某种神秘的使命感,像摆脱不掉的命运,罩在了他身上。

他是在每月固定一次的团体聚会上第一次见到47号的。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天47号穿了一条浅蓝色的布裙子,脚上是一双刷得发白但原本是偏棕色的布面球鞋。47号是5号带着过来的。5号也是个女孩子,是他带的第一个女孩。虽然他此后没有太留意过团队里的性别配比,但他还是注意到,自从5号加入后,团队里的女性比例大幅上升了。

5号拉着47号走到他面前,指着他对47号说,“这就是1号。一切,都是从他开始的。”随后,5号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这是47号,我已经跟其他人确认过了,排号没问题。”

他看着47号,47号也看着他。47号看起来并不紧张,也没有像其他人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兴奋,她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他冲她点了点头,她便也冲他点了点头。聚会很快变得杂闹起来,四十几号人围坐在一间六十来平米的小屋里,即使每个人都小声说话,也足以把噪音塞满整个空间。

他印象中,那天后来他没有找到机会再跟47号说话。每次聚会时都有太多人要跟他商量,问他的意见,或者需要他来调解纠纷。

如果要问他,在最初发展2号3号4号时是否想到了有一天局面会变成现在这样,说想到了肯定是假话。不过当2号把13号带到他面前,问他能不能让这个兄弟也入伙的时候,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事态也许渐渐地就会跟自己最初想像的不太一样了。他从一开始也没有想过要去掌控什么,就像他为大家开创的这种生活方式一样,不过就是秉着顺其自然的态度。

当每次聚会都有超过二十个人来参加以后,开始有人提出来,该是给大家立点规矩的时候了,不然将来人越来越多,好好的一件事儿可能就要乱套了。这是6号最先提出来的。6号被单位开除前,是做行政管理的。6号多次痛心疾首地跟他讲,如果没有点规矩是肯定要乱的,自己在以前的单位就深受其害。

他在心底里,是厌恶这些所谓规则、权威和条条框框的,现在愈发如此。但出现在聚会上的人越来越多,而大多数人他并不真的了解,他也确实意识到了如果全凭心意任事态发展,最后可能会有危及到自己跟其他人生活的状况出现。

于是在之后的聚会中,他陆陆续续地向大家宣布了一些规矩,比如:“工作”过的场所(尤其是宴会和会议),一年内不得再去第二次;不得顶替同样处于困窘境地的人的位置;在同一“工作”场合,如有团队中两人及以上同时出现,后出现的人必须离开;不得向他人暴露团队聚会场所,不得暴露团队人员信息;加入团队一年以上的人,方有资格发展新人加入;如遇团队内部纠纷及外部威胁,需在团队聚会中提出并共同协商解决……

新的秩序,以他没太料想过的方式出现了。所有人都很尊重这些规矩,甚至或公开或私下地不断建议他增添新的规矩。他发觉,规矩,叫人安心。即便他们已经脱离“正常生活”的轨道,创造了属于他们自己的轨道,大多数人却依然需要规矩和秩序来维持内心的安稳。

一些人离开了,更多的人加入了。离开的人各有其缘由。有的在偶遇中找到了认为合适自己的“真正的”工作,于是选择稳定下来。有的因为想要结婚生子,受到伴侣的反对,于是选择退出,回到茫然无着的求职大军中。但所有的理由在他看来,不过是对他们这种生活方式的恐惧。

渐渐地,不管是离开,还是加入,他都可以淡然接受。他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可以左右他人的选择和生活。他最多,也不过是给他们提供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

第一次见到47号的聚会以后,原本他还以为自己跟47号之间,也就不过如此了。毕竟,自打23号以后,他便没有太多时间和机会再逐一熟悉团队中的每一个人了。尤其是那些由其他人发展进来的新人,他大多只是匆匆见过,此后是否再有交集都要看缘分。没想到,在一些因缘际会中,47号却逐渐真正走进了他的生活里。

一直以来他都不太有那种与人结合的渴望。即便在他最孤独无着的时候,也没有。并没有特殊的理由,只是很自然地没有这种渴望。一次酒后,2号拍着他的肩膀,说这可能是因为他童年的家庭生活不和谐,父母感情不佳造成的。但他抗拒这种程式化的分析解释。

就像大多数俗套的言情小说里会写到的那样,47号对于他来说,却是不一样的。

那次大的团队聚会之后没多久,他就在一场规模小得多的酒局上再次见到了47号。依然是5号带着她来的。她还是穿着不久前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身浅蓝色的布裙子跟刷得发白的布面球鞋。那天47号刚刚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独立工作。大伙儿笑笑闹闹地跟她碰杯,祝贺她正式加入这个大家庭。

他观察着她,发现她的脸上交替浮现出尴尬、欣喜和害羞。而她每次望向他的时候,眼神中都带着疑问。当他们在一起以后,他对她说,就是她对他的这种疑问,彻底吸引了他。

因为好奇。因为她对他,感到好奇。喜欢一个人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尤其是对于那些容易感到孤独的人来说。随随便便的一个理由都可以让两个人彼此喜欢上对方。他渴望的,却是有个人真的对自己感到好奇,也叫他好奇。

白天,他们出门各自工作。晚上,只要是天不冷得吓人,他就喜欢牵着她的手,在街边散步。每路过一个熟悉的地方,他会给她讲自己在这里做过的或奇妙或怪异的“工作”,她也会给他讲她的。日复一日,他们俩好像两颗飘浮在城市污浊空气中的颗粒物,隐形又无处不在。

正是由于他们对彼此具有真正的好奇,渴望去探索彼此的精神世界,于是很快他便已觉察到,她对于他们这样的生活并不真正接受。而且,她的怀疑和抗拒与日俱增。起先,是一些不易觉察的表情、动作、下意识的身体反应。到后来,她变得不爱出门“撞活儿”,或者一整天都在街头四处乱走消极怠工。尽管他的收入已经可以支撑两个人的生活,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早晚有个头。

她终于挑明自己想法的时候,是这个城市里为数不多温度适宜的秋日晚上。他牵着她的手,倚坐在一家大酒店底楼的咖啡馆门前的栏杆旁。他在给她讲自己在这个咖啡馆里的某次奇遇。

“我观察了那个独自坐在那儿的女人很久,最开始她抓着自己的手机不放,在咖啡馆里不停地四处张望。等了很久很久,她开始变得越来越烦躁。到了后来,倒是不烦躁了。但她眼睛里那种绝望,那种无法言说的羞耻,真的叫人看了难受。我走到她身边,站住冲她笑,她马上邀请我坐在她对面。”他边说着,边伸手指了指某个座位,示意47号当时他们就坐在那里。

47号点了点头,神情飘忽,像是在认真听,又像是魂已经不在这儿了。

“那天那个女人跟我聊了很久,大概得有两个多小时。她还请我吃了挺好的一顿午餐,又喝了咖啡。她给我讲她的工作,她喜欢看的电影,她爱吃的甜品,讲她是如何被家里人轮流逼着相亲,她妈妈如何下了如果今年过年还是一个人就不要回家过春节的最后通牒。我一直听着,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我感觉自己无法安慰她,说什么都安慰不到。即便我真的愿意跟她好,做她的男人,过年陪她回家,甚至最后娶了她,也还是一点安慰不到。”

听到这里,她回了回神儿,望着他。又来了,又来了。她眼神里的那种疑问,那种好奇。他把头扭向那个咖啡馆,继续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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