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可是各方面并不认为他这把钥匙失效,舒阳除了打电话,还派人来探望,说要耐心,有韧劲,举了个旁的例子,举的是发掘失传的中医理论。县里的吉普车又长途跋涉来了,
继续送火腿、松花蛋、阿胶。柳元芷张着两手拦,说:“不用,不用,上次送的没吃完呢。”来的人说:“柳老,你多吃点。我们乡下多的是。”还说县里新盖了一个疗养院,条件不错,周围风景非常好,如果柳老愿意,可以去那里住着,慢慢回忆,慢慢写。
柳元芷端端正正坐在书桌前,窗开着,泥地里长着几株菊花,已近凋零,窗玻璃上有水迹,莫非晨露没干?他伏下头,额头碰到玻璃板,一片冰凉。便循着上次的思路往脑子里搜索,目光不敏锐,腿也疲软,仿佛是在尘埃腾扬的旷野上摸索,不由茫然。抬头,见阳光照在窗玻璃的水迹上,映出七色的光晕,须臾扩大,光晕中走出一个白脸的青年,眉毛又细又长,像铅笔随便划的一条线,时不时神经质地打个结。
哦,雪眠,我看见你了。柳元芷禁不住在心里呼喊,他终于看见他了,在尘封铜锁的记忆里,他睁大老眼,不敢漏一点光。他看见雪眠走过三马路的一个拐角,一个野鸡从电线杆后出来,吊住他的膀子,他甩手走开,雪眠走进一家小酒店,从衣袋里摸出最后几枚铜板,放在桌上。后来他醉倒在桌旁,像一滩泥。
柳元芷盯紧了雪眠,怕他在光晕里消失。忽然觉得不对,白脸的青年像是姓汪,那么他就是闽颜,也可能姓周,那就是跑马厅里输掉氅子的曹大洋了。窗玻璃上的水迹眼看要干了,白脸青年转过身,朝远处走。柳元芷只看得见他渐渐模糊的背影,急急喊道,你是不是雪眠?
不见回答,水珠挥发了。
柳元芷呆坐一会,又去翻那年代他曾参与编辑的一些刊物,翻到小说一栏。那时的文人喜欢随便用笔名,用一个扔一个,一点不可惜。他查到的有子尚、孟垅、海啸、孔尼、瘦菊、亚夫、笑梅等等,不下百个,不知道哪些是白脸青年用的,也不清楚白脸青年真是雪眠吗,可惜他死得太早,才弄得无处查实。
正在惆怅,舒阳的电话到,转弯抹角问进程。柳元芷说:“想起一些,可是年代久远,回忆不真切了,分不清哪些小说确实是雪眠写的。”
那一头嗯嗯了好些声,说:“这是一个很细致很费力的工作,柳老,辛苦你了。但是,真要分不清了,也不要缩手缩脚。中国乒乓队拿世界冠军,背后有多少队员在当无名英雄,在陪练啊。所以,我们是否可以同样设想,都是中国文学,这一篇那一篇,别人写的,还是雪眠写的,没有本质的区别。现在需要的是发掘雪眠。”
那一头叽叽呱呱的声音,还响了很长。柳元芷把话筒抓在手里,不听也不放下。
三
柳元芷在书桌旁干坐了两个上午,第三天上午,他走出门,一阵冷风吹来,光光的头皮一阵寒战,才发觉没戴帽子,看衣帽架上没有,想起是前一天刘妈见帽子脏了,拿去刷洗了。他喊刘妈,刘妈走进,责怪自己,真是老了,不中用了,白天晾出去,晚上忘了收回来。刘妈上楼到晒台上去,好一会才下来,慌里慌张地说:“不好了,帽子不见了。”
“什么?”柳元芷吃一惊,急忙跟在刘妈身后上了晒台。晒台的一边靠着巷子,巷子里躺着一个衣裳架子,夹子上空空如也,据刘妈辨认,就是她晾帽子的夹子。无疑是风大,从晒台上吹落下来的。四邻去打听,有人说,昨天傍晚看见一个背稍驼的农民工走过,停下来,好像捡了个黑黑乎乎的东西。可是谁知道这个农民工是哪个工地的,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呢?
柳元芷如丧考妣,脸变了色,在屋里团团转。要问他日常生活用品中,哪一件最重要,首推这顶无檐软帽。这顶帽子是父亲留给他的,父亲一生用过无其数帽子,这是最后一顶,留给他时几乎是新的。柳元芷是到了年岁才用它,很快就体会到了它的好处,帽子的用料是英国的上等呢,坚实柔软,而且越戴越软,光脑袋塞在里面好像得了一个温馨熨帖的天然屏障,心也随之宁静。柳元芷用了许多年,只是帽沿有点破,让刘妈用金线滚了边。每年进秋,都会想起它。而现在已经是初冬了。
柳元芷说:“你怎么会这么大意?”
刘妈无言以对,满脸的羞愧、惶乱。
柳元芷开了园门,走出去,他步履蹒跚,又走得急急慌慌。初冬的太阳早已不旺,穿过云丝已经白惨惨的了。他问人,见过一个背驼的人吗?人们摇头,他从一个建筑工地走到另一个建筑工地。他头顶上的驼鸟蛋发出灰色的光泽,清水鼻涕流了出来。当晚就感冒了。
舒阳来的时候,他还没有好透。舒阳问文章考虑得如何了。
他痛苦地说:“帽子不见了,头上少了保护,记忆也找不回来了。”
舒阳定定地看着他,脸上神情在变,像是新奇,又像是生气,轻轻吐出一句:“无稽之谈。”马上意识到,对柳元芷这样的人不宜讲这话。
柳元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能自拔。这无檐软帽多好啊,寒冬时躲在里面,热烘烘的,软绵绵的,他闻到了父亲甚至祖父的气息,感觉到了家学的绵延。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他藏身在里边,听得见燕子啁啾,竹子拔节,看得见蜈蚣风筝上天,在空中振须舞爪。可是别人却无法影响他,进到他的世界里来干扰他,多么离奇、神往啊。他的文章只有在他独处的氛围里,才能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这个奥秘只有他知道。现在帽子丢了,窝不存在了,光脑袋随随便便露在外面,心就乱了。
县里的人又来了,档案馆和东江大学的人接踵而至。当他们得知因为丢了帽子而不能写文章,都觉得他矫情。有的还因之愤怒,幸而表现得都算含蓄。
柳元芷其实比他们还着急,他到衣帽店去了。拿了一顶戴头上,又硬又干,没有那种感觉,完全不是那回事。他换了一顶,再换一顶,仓惶逃走,害得柜台小姐朝他后脑勺瞪卫生球,骂这个老光头神经病。
舒阳已经在家中等着了,边上还坐着一个人,那人把柳元芷的头围量了又量,又看了头顶,和舒阳一起走了。
过了三天,两人又一起来,拿出顶帽子。舒阳说:“柳老,戴戴看吧,怎么样?上年纪的人受寒不得。”
柳元芷看,外表和丢的那顶挺像,也是无檐软帽,接过来戴,大小正好。
舒阳留意他的神色,说:“不错吧,这位是李师傅,是我们市里最好的做帽子师傅,给中央首长都专门做过。他按你说的样子,选了料,精心做了三天。”柳元芷听了,忙握他手表示感谢。
点灯了,柳元芷坐书桌前,头上戴了新帽子,暖和了不少,但感觉总有些两样,新的帽子还不熨帖,有些磨头皮,两鬓也有些不适,只能将就了。他想,总是要写,不能拂了舒阳的好意,人家精心特制了帽子啊。还有县里人,那么多的火腿、阿胶。还有档案馆、东江大学,不能叫他们太扫兴。
光晕出现了,白脸青年依稀地活起来了。柳元芷凝视着,心里喊,我就当你是雪眠了。没有办法,帽子丢了,心境都乱了。同时又对那个可能的汪闽颜或曹大洋表示深深地抱歉,我这个柳太守要乱点文坛谱了。他想,雪眠是个气性高而又孤僻的青年,那么,用独丘、瘦菊、子尚、昏鸦等笔名,就在情理之中。他把署这些笔名的小说又读一遍,归了类。心里说,要是损害了哪一个,请多多包涵。幸得大部分作者已经作古,即使活着,也到耄耋之年,哪里见得到他的文章?
四
辛苦了两个月,柳元芷终于写出了文章,先有一篇,再得一篇。各方争相来索取,大加称赞,说不愧是文章世家。蹊跷的是舒阳,唯独他没有出现,只派个小秘书来,把文章拷了去。柳元芷也不管他。又过了一个半月,就有印得漂亮的刊物送到他桌上,开卷赫然是他的文章。同期还有一篇报道,题目是《柳元芷扛鼎之力掘宝藏,桑雪眠熠熠才华重见天》。县里修志用上了。档案馆也备了资料。
柳元芷却不觉得高兴,好像刚刚还了别人的债。
那天,他出门散步,回来时从菜场过,买了几株青菜,却见菜场门口摆了个卖盐焗鸡的摊位,看上去鸡的皮色不差,就要半个。那提刀卖鸡的是个骨骼粗壮的中年人,他斜了半个身子,挥刀剁好,递一个盒子给柳元芷。
柳元芷回到家中吃,味道尚可,可觉得不对,仔细一想,不对,没有吃到鸡腿。就用筷子在剩下的中间翻,是呀,就是没有鸡腿。这怎么回事,一只鸡两条腿,他买半只,就得有一条鸡腿呀。难道剁的时候就手顺走了?怪不得那中年人要斜着身子挡他的视线啊。柳元芷越想越来气,倒不是一条鸡腿,现在的人怎么就这个道德水准?欺负我老头子?他写文章大功告成没有高兴,少了一条鸡腿,却真生气了。
他也不和刘妈说,出门了。没几步就到菜场口,盐焗鸡摊子前围了几个人,那骨骼粗壮的中年人一时称鸡,一时挥刀,一时收钱,忙得不亦乐乎。他上前劈头就问:“我买半个鸡,怎么就少了我鸡腿?”
中年人也不看他,说:“鸡能不生腿?不生腿怎么走,你老头发昏了吧?”
柳元芷说:“不是鸡不生腿,是你没有给我鸡腿。”
“不给你鸡腿?我留着干什么,自己吃?我都吃腻了,还吃?”
柳元芷说:“我不管你留着干什么,你就是没给我鸡腿!”
中年人转过目光看他:“你这老头,今天是成心讹我?”
“我说的是实话,怎么是讹你?”
边上有人认识柳元芷的,插话说:“这是柳老,是我们市的大学者,是教授。”
中年人冷笑一声,说:“大学者就能赖鸡腿了?现在的教授都是叫兽!”
柳元芷脸涨红了:“不许污蔑知识分子!”
中年人放下手中活:“你今天想干什么?我才开张三天,你是来踢我门牌!”说着抓起剁鸡刀,往砧板上一劈,那刀就直直地立起,咣咣抖动,发出一阵寒光。
柳元芷心里毛了,一边嘟哝,你就是没有给我腿,一边往后退,听那骨骼粗壮的中年人又说了句难听话,还要讹我鸡腿,看我把他中间的老鸡腿剁下来!周遭人笑了。
柳元芷又气又恼,只得逃开。回到家中他不说一句话,刘妈也不知为什么,不敢问。他早早上床睡了。第二天起来,似乎好些,但气还是不顺。
随便翻书,就到了中午,忽然门外闹起来,他想问,却见两个青年人冲了进来,一个穿红衣,一个穿蓝衣,两个都是一脸怒火,好像是冲进来抓窃贼的。刘妈跟在身后,张着十根手指,像是抓不住了,也要做出个抓的样子。
柳元芷惊住了,半晌才说:“你们两位要干什么?”
那红衣的就说:“嘿,你干的好事!”穿蓝衣的不说话,却伸出一根指头,戳向柳元芷的鼻子。
他说:“你们两个,坐下说话。”
两个依然火气十足,但总算坐下来了。穿红衣的说:“那狗屁文章是你写的?”
柳元芷脑袋轰的一响,他的隐患就是这个,还果然是这!嘴里却在支吾:“是哪篇文章?”
“你知道,独丘、子尚是谁吗?是我们的祖父曹大洋的笔名,这是我们的先人写的小说,由上海上世纪30年代现代派作家的领袖施教授作证,这容易吗?我们查了多少资料,费了多少心血!这已经是定论了,修进了我们曹家的家谱。你柳元芷算什么东西,胆敢冒名顶替我们先人的小说,毁坏我们家族的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