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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冒充一个探险家

张诺娅走CDT  ·  · 5 年前


去年十月,我在贵州某山区的某个还未建成的“体育公园”考察。临行前,领导建议我去某知名河谷转转,轻描淡写地说:“就是个景区,你可能不习惯了。”


当司机大妈熟门熟路地开过高桥,用慢3秒的语调和速度提示我们看车窗右边时,我还是怔住了。


马岭河峡谷那三条银色的丝带,正顺着陡峭的峡谷岩壁垂直落下。这就是“地球上最美丽的伤疤”了!


下车之后,我兴奋地在桥上跑来跑去。要检验自己的恐高症被这么多年的旅途“治愈”得如何,就站在桥上向身下俯瞰吧:千尺之下,并不是大地的深渊炼狱,而是碧波荡漾的溪水。水面上仿佛是漂浮着的木桥,桥上的人们在长镜头下走得很慢,如蚂蚁在雨前乱中有序的队列。


把俯角转为平行的长镜头,我才注意到地平线远处有一个巨大的影子。一座长桥刺破天幕,在灰不啦叽的背景色里有点阴森的美感。


沿着景区走进去,先是下了几十步长台阶,到了谷底,竟发现旁边有个电梯!山谷里凿了个能拉几号人上上下下的东西,我还是头一次见。童年记忆中的人力滑杆,让位给了现代化产物。


“到此一游”的照相小哥哥看上去很年轻,读书人的样子,在调试着“免费照片”的光圈快门。几十米外,所有中国景区桥段里都必须有的高潮——快速成像——在我离开家乡十几年之后依然花枝招展着。


谷底两侧,溪水之滨,有条长长的走廊。曲径通幽,让光芒洒下来,再被潮湿的雾气吹上天去。


鸟鸣稀疏。比鸟声响亮很多的是人声,电梯门陡然开启的声音,和头顶大桥上各种机器碾来辗去的声音。


花了比下来多3倍的时间爬回公园门口,我逃走了。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阿帕拉契亚步道的雨后,青苔让人一步一滑,藻类菌类都出来争宠,石块和烂泥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溪,真汇成了一股清流当中的泥石流。


锡安国家公园,维京河谷当中卡车一般的巨大石头。两年前,在同一个公园的另一条河谷里,有7个探险者被山洪冲走,“因为公园没有提前给予警告”。


像极了大鸡鸡的白蘑菇(Wahweap Hoodoos),坐落在南犹他某土路的尽头。越野车开过依然有水的河床,再沿着河床走8公里——附送一屁股摔在泥潭上的窘境。


翻过好几个“世纪大深沟”,就能看到仿佛是世界尽头的反射谷。这天我们走了20多公里的野路,来来回回花了十几个小时,在火星表面,踩踏着可能除了动物之外再无人踩踏过的路面。


阿帕拉契亚大山深处的妖艳真菌。


南弗吉尼亚,格里森高地州立公园的野马们。这里的马儿个头矮小,没有人饲养,却不怕人,晚上在你的帐篷外跳着交谊舞,让你惊魂一宿。


在另一个空旷的弗吉尼亚州立公园,发现打瀑布的野生大兔子一只。





我再也不想来了,虽然景色是极好极好的。


这里是几万公里之外,地球另一边的南加州,墨西哥以北不到100公里的无人之境。


说是无人之境,其实并不准确。若是鸟儿直线飞行,它应当飞过(或是飞不过)百公里之内的一个美国空军基地(或是传说中的导弹基地),一块因为冷战时期核泄漏而立起各种警示牌的土地,一道边境线的墙、墙边巡逻的警车们,一个只有一间邮局和几户人家的小镇,一条高速公路,藏在高速公路下面的一张破皮沙发、几百升桶装纯净水。


桶装纯净水,几百升!


我该是同时看到了一座天堑变通途的高架桥,飞升在云雾之上;前景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白色瀑布,要有三条;脚下是万丈悬空,和悬空之下的攒动人流 ……


沙漠里什么都没有,除了脑中的海市蜃楼。


看到萨拉的时候,她已经精疲力竭地坐在一棵长得很可怜的约书亚树下。


约书亚树不是树,而是一种兰属灌木。沙漠上怎么会有树这么奢侈的东西呢?连那约书亚树的影子,都像个风中颤抖的老头,干瘪可怜,马上就要被吹散似的。


在下午3点的烈日中,我屁股一坐,灰尘尚不计较了,只为和萨拉分享那一块儿小得卑微的阴凉。


那天上午10点中,我一个人来到了70号高速公路——顺着太平洋山脊步道——也在高速公路下面的“藏水点”取到了3升水。


高速公路通向一个叫做Julian的小镇;一位不知名的“水天使”在PCT徒步者经过的高峰期,会开皮卡把几十升纯净水送到高速公路下,用木板盖好。


除了PCT徒步者和少数几个当地人,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长距徒步的吸引力之一,就在于它是一场几千个人精心准备的违抗世界的阴谋。我们捧着《尤吉指南》,打着只有自己人能懂的暗号,一行行摩斯电码一般,很过瘾。


取水之后,我托着刚受伤的病腿,迎着早上11点的沙漠阳光,走进了菲利佩山脉。


这是南加州的4月,太阳已经很不要脸地炙烤着大地(后来我才知道,那几天的气温超过了华氏100度)。更不要脸的还有风:它缺席了!它大概是昨晚一夜爬梯,喝酒过多,今日打算在被窝里大睡一场。


我有一把伞。这伞不是雨伞,而是阳伞。在美国这个帅哥靓女都恨不得把自己晒成小麦色的国度,只有长距徒步者的阳伞癖好符合中国国情。


中午,我找了块儿山脊侧边小得只能躺下一个人的空地,铺下睡垫,拖鞋解袜,撑开阳伞,倒头睡去。在这样的热浪里,“睡”是个比喻。


所以,下午看见萨拉的时候,我对圣菲利佩山脉和沙漠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萨拉问我还有没有水。我摇了摇自己的水壶,还有估摸着0.7563升水。


我给萨拉倒了一半。


那天晚上,我生平第二次牛仔露营。露天席地躺在沙漠地表上,没有帐篷那层薄薄的屏障。


蝎子毒蛇蜘蛛奈我如何;此刻我也是一株干瘪的沙漠植物,它们对我提不起兴趣。扎营的地方还有几个人,名字我都已忘却,只记得睡下时天空划过一架歼击机,从视线的右下角轰然出现在面前——周围有惊叫声。


看见萨拉是第二日的下午了。她头一日靠着我的三分之一升水,一直走到了午夜。她说自己爱在夜间行走;毕竟,没有太阳的大地是温柔的,连风也会做客。


重点是,萨拉在午夜1点钟,打开了沙漠的第三扇门,通向了“绿洲”的彼岸。


圣菲利佩山脉,有7道门。这些与其说是门,还不如说是可以移动和关闭的栅栏。门有一个小栓,镂空,只能用人手打开;这些是私有领地的区分界限,用于拦截和圈禁沙漠上惟一和人类较为熟悉的物种:牛。


圣菲利佩的这7道门,是每个徒步者心念念的地标:打开第三道门之后100步,按指示牌右转50步,有“第三门藏水点”,埋葬新鲜桶装水数十筒。这和头一个水源点(高速公路下的藏水点)之间隔了20多公里。


打开第6道门,意味胜利已接近:这里的高地沙漠已经有了棉木、毒橡等木本植物,更重要的是这里还有一个水管,里面滴着黄金一般珍贵的山泉。第3道门和第6道门之间,又隔了二十多公里。


二十多公里的距离,就是沙漠评估徒步者的考试题。能者,取水胜利,可以有继续徒步的权力,最重要的是能活下来。而对于其他人——除了你自己,没人能帮你。


在PCT启程第二天,我遇到了两个墨西哥偷渡客。他们除了自己,啥也没带。二人向我要水——我的水也只剩下区区几滴了(把水和粮食往少了估算,是我从一开始就有的坏毛病),看他们可怜,我也只能给一块能量棒。当中一个偷渡客俯身下去,捧起岩石之间的积水喝了起来。


就在同一个晚上,我在小溪取到活水。第二天醒来,发现那水已经在瓶子里冻成了冰水混合物。


沙漠里,本就是不该有水的。即便有,它也属于仙人掌的根、约书亚树的茎、响尾蛇的血。沙漠里本不该有城市,本不该有灌溉,本不该有《宅地法》,本不该有七道门。


美国人的祖先不同意,于是他们拦截了科罗拉多河的水,积攒了内华达山脉的雪,圈了拉斯维加斯的地,从波士顿和华盛顿迁徙到遥远的旧金山。大荒大旱大风大难,一当降临,便铺天盖地。


几百年后,又有一群不知足的人,偏偏要从墨西哥走路,去加拿大。他们当中最早的那一拨人,踽踽独行,无人理睬。


在1970年代PCT刚刚火起来的时候,每年也不过只有几个人尝试通径。那时候没有步道天使,没有藏水点,没有索弗里的庄园为铺满风霜的人接风洗尘。


那时候的圣菲利佩山脉,水源跟水源之间不是隔着20公里,而是100公里——那时候的徒步者要学会听风和水的声音,辨认山谷的地形,碰着运气,才能在沙漠的几角旮旯里收获一点上苍施舍的水。


几十年后,徒步者的人数翻了几百倍,可是再没有人会辨认山谷的形状、指着斜坡下面说:你们等着,我去探探谷底有没有水。




在沙漠上露天席地睡觉,大地都是你的被子,宇宙都是你的枕头。


几百年前,两三个西进的移民兄弟在这里挖矿,挖到一半时,其中一人的妈喊他们回家吃饭,几人撒手而去。几百年之后,南加州的沙漠里就有了这个阴凉地。


一个人的善心,千百个徒步者的懒惰。


圣菲利佩的第三道门背后100步,胜利的图标指向H2O.


我们真的不是去挖矿了吗?


北加州也有沙漠——Hat Creek Rim, 帽檐谷的顶端,大火在几十年前把这里能蔽荫的物种都消灭了。步道天使搭建了这个小小的蔽荫地,名曰Cache 22. (在这之前的水源相隔22英里,合35公里)。


华盛顿州北部,被山洪冲毁的木桥。无人去修,因为太远了,工具太重了,车开不进来,除了我们没人去走——让它自生自灭吧。加州的雪山里没有桥,这里为何要有?


华盛顿州Glacier Peak荒野区的桥,在几年前的洪水中冲断。如果“鬼门关”有一个具象的表达,莫过于此地。


据说PCT上最伟大的工程,就是上图这座被我和奶爸攻占的木桥。不在于它多么宏伟,而在于它太过偏远——所有的木材和工具都是被直升机投掷进来的。


西耶拉内华达的Evolution Basin(进化谷)附近,出现了难得的木桥。就在头一天,我还在谬尔山口的石头上睡了一晚,哆嗦到凌晨4点没睡着,因为周围都是雪。


著名的众神之桥,没有人行道。(据说车辆要收过路费,行人呢?免了。)


和法国人翻过森林人山口,跟丢了9个同伴(也是厉害了)。在可怜的“营地”过夜,雪下了一个晚上。身旁不远处有个熊盒子(Bear Box),这个铁盒用于存储所有有气味的物品,防止熊在半夜抢食。这么美丽的天气,估计熊也回家葛优躺了。然而西耶拉里这些被直升机扔下来的熊盒子,却格外让我有安全感——毕竟,除了身上背着的,我们都有段时间没见过任何被人生产出来的东西了。


美国本土最高峰惠特尼峰,有个据说经常被雷劈的庇护所。


谬尔山口Muir Pass的石头屋,暴雪中方圆50公里的惟一建筑物。


比起西部的荒山野岭,东部就有人情味许多。比如美国南北战争时的分界线,排场真的很大呢。


美国人在上世纪20年代建造的东西,实在是非常有想象力的。走AT的时候,经常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折腰。


大烟山里的庇护所,是美东传统的豪华设施:屋子是石头垒的,而不是木头。当然,在这里居住的老鼠,也长的更结实。




我一直觉得故乡最有特色的景色是公园里的草坪。每一块绿得快要渗出水的草地上都会有块残忍的牌子:绿草茵茵,何忍践踏。


旅行社的大巴开到拥堵的景区门口,排队买票、在心里咒骂门票贵之后又顺从地进了公园。所有的地方都有围栏,有恰到好书的标识牌,有水泥路面或是木板,有扶手有栏杆。偶尔有导游带着小喇叭,招呼着眼神散漫的游客。


当走到天涯海角,逃到了人迹稀疏的地方,却怀念起沙漠上的那7道门。


如果一座山的山顶是没有庙宇或庭院的,如果一条干净的林荫道是没有垃圾桶的,如果有一种探险是不需要被人安排眼睛应该看哪里的,如果一处美景是只有几个人知道的。


如果留白,不填满,把过剩的“有”让位给虚空的“无”。


如果把“无”,赋予给走过千山万水或是刚刚上路的灵魂,让他们自己灌注定义、倾覆往事,或是看着一棵古树出神,或是在炎热的沙漠里找水,或是在城市郊外发现一处芦苇荡——也许有人来过,但这里只属于此刻的我,和我稍纵即逝的思想。


我们终将一起坠入混沌,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想继续在一个成人的游乐场,冒充一个探险家。


如果我们的走走看看,能写成一个个空格,变为一张张白纸;如果管理风景的人,也能给予看风景的人以自由,而不是把体验复制和填鸭。


那个时候,我们便不再需要羌塘。


   比羌塘荒凉的地方,多的去了,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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