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上海文学
《上海文学》是文学经典与新生力量的融合,期刊栏目有小说,专栏,散文,诗歌;我们坚持纯文学高品位的编辑方针,是文学爱好者不容错过的海派纯文学杂志。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北京交通广播  ·  有“戏”的,来!有声剧《四世同堂》(青春版) ... ·  23 小时前  
海峡都市报闽南新闻  ·  诗人郑愁予去世,终年92岁,曾写下“我达达的 ... ·  昨天  
精英讲书  ·  南朝诗人和他们的诗| 精英讲书 ·  3 天前  
51好读  ›  专栏  ›  上海文学

新刊推荐 峡海叙评 | 赖香吟:时手纸

上海文学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11-03 09:30

正文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


当然,也有另一类故事,比如说,收到信的时候,孩子已经长大,恋人已经分手,亲爱的对象已经缘灭甚或不在世间……

运作这么些年下来,成了一个老练文学馆员的我,已经明白时光是借着什么因素,把那片刻的写信举措变成了故事,如同作戏的人知道安排高潮,料理的人知道如何提味:那是恋情之分合、拆离与圆满,更甚生死,横亘发生于其间。您记得新世纪初被大幅报导的新闻吗?一对父母在爱女被杀害的七年后,收到了由爱女寄来的贺年卡:“新年好!爸爸、妈妈,您们现在在做些什么呢?我好想知道喔。”

您们现在在做些什么?那时我们又在做些什么?我们有这样一个对时光敏感而伤逝的文化,造化弄人最使人落泪。事情源起少女儿时参加了筑波科学万国博览会主办的“时光胶囊”活动,指定于21世纪的第一天,将手写卡片寄给父母。

穿越始料未及的生死,贺年卡准时抵达了。时间的幻术让时手纸有了意义,让我们这间小小的海边文学馆孕育了故事。早期参访者多少带着好玩有趣的性质,但至近年,来到海边文学馆的人,并不见得为了参观文学,而是要来放置一个属于他的时空胶囊,写信的人,渐渐都带些过分慎重的神情了。

许多次,我把参访者留下的信件分类、归档完毕,带上门,感觉有股沉重追在身后。许多秘密、倾诉、祝福一层一层裹藏于时间里,日积月累沉积于我们这间小小的文学馆。邻屋老太太依然不时和我谈论“常盘馆”,那是一个因为战争而面对生命总显得卑躬屈膝、善良微小的人物,当她听我说起“时手纸”,感叹道:“如果死去丈夫也给我留下这样的礼物,那该有多好啊。”我劝慰她亦可自己来投寄一封信给关怀的人,她便说起离家的孙女,有垂暮之人的挂念,可惜,这蝼蚁般善良的小人物,对于字词那么羞怯,说过便打消了念头。

我想起以前的代笔人,也想起,作为一个时手纸管理员,我自身竟无任何想寄信的对手。我确实是抱着放逐之心来到此地,这是我对美丽蒲郡的羞愧。这地方已不再是小城,人工造就的游乐园非常阔气,各级观光旅馆也不欠缺。每到夏季,桥下浅滩挤满捡拾贝壳的亲子家族,夜晚海面花火璀璨令人难忘,那也是文学馆最繁忙的季节,忙过之后,橘子熟了,便能稍静下来看书。

文学馆里,有个角落,把纸门拉开来,恰恰可以眺望竹岛,以及更远处无人居住的三河大岛,空间介绍上,我们将它称为疗愈空间。文学馆无人来访的日子,我会在那儿坐些时候,眼前由西浦与渥美半岛所围成的水域,虽说是海却如湖面宁静,我怀想,那些曾在这里写稿的文人,也和我眺望着相同的景色吗?他们可曾抵达更多我所不能及之处?时光悠悠,我慢慢反刍他们写下的字句,有时,忽然也就心领神会了什么——这何尝不是“时手纸”?一个心灵在过去时空,留给我的字字句句,前行者留给后来人的信。

我就这样留下来了。前些年,老太太过世。我拈起砵里的碎香,诚心诚意向她道别,走下阶梯,望见远方的海,这世间,什么令人厌恶,什么又是返璞归真,我逐渐可以指认出来。我越来越少想到您。在这间小小的文学馆,似乎,我终于得以跳过了您,归返文学的怀抱。是的,怀抱,这类词语,在以前,我是不用的。

某个刮着伊吹风的日子,海边文学馆的门被一位形色匆忙的男士推开了。他以略带口音的日本语,向我们请求一封九年前他在这儿写下的信。

“时手纸”运作至今,我们碰过一些信件被退回的情况,多半因为搬迁换了住址而查无此人。有些细心的人,会先打电话或写信来更改地址,那种时候,我们就得去把原信找出来,有点费力,不过,遇上要来查看信件的例子,倒是没有。

我们客气询问这位男士何以要查看信件。他沉吟片刻,回以简单的说法:“我的收信人已经不存在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我们便不再多问。我请同事帮忙去找那封信。等待的时间里,我给他倒了杯茶。仿佛对自己的要求感到不好意思,这位男士主动跟我说起他的“时手纸”故事。

这位来自异域的男士,曾在我们国家工作一段时间,爱慕了同样来自故乡的女子。不过,如同常见的悲恋,女子已为人妻,尽管彼此意会,男士只能谨守距离,终而带着疲惫之心结束工作,离开了我们的国家。就在那之前,他恰因出差路过这间海边的文学馆,抱着离别心情,给女子写了指定十年后寄出的信。

然后,时光便随星球运转。这男士决心另过人生没再与女子联络,可是,每年初始,女子照着我们文化里固定的做法,都给这男士寄一张贺年卡,也如我们文化,每年写着差不多的内容:恭贺新年,平安健康之类的问候。

直到两年前,他没等到来自女子的贺年卡。

男士按捺不住心思折腾,循着贺年卡的住址,到我们国家来寻这位旧时的恋人。

“结果,我能找到的,就只是放在你们这儿的那封信。”

许多按下不说的细节,此刻仿佛涨满了他的喉头,声音藏不住哽咽:“我应该回复那些贺年卡,她不就明明白白把自己的住址写在上头吗?”

同事把信取来,我慎重地交给他。他接过去,看着信,却未打开。

过了好些时间,男士才又开口:“事实上,我专程来此,是想跟你们作个请托。”

“我今天来,与其说是取回这封信,不如是想请求你们不要寄出这封信。”男士羞涩但仍勉力把话说出口,“这封信,如今寄出去,已经没有意义,可否就让信留在这个时空里呢?”

他的神情里带着很长的故事。我在文学馆待得够久了,久到足以明白那样的神情。然而,我摇了头:“文学馆是没法替人保存信件的。”

虽说是“时手纸”,我们替人保存的只能是时光,而不是信。

“我们得把信寄出去。如果真被退回来,我们就会联系原寄发人来领取。”我狠心继续说下去,“既然您是原寄发人,今日要提早领取也是可以的。”

他宛若被击败的对手,神色垮下来,但也知道多说无用,沉默了。

我请同事转身去帮他添些新茶,余光看见他把信默默地收进提包里去。

其后,他移坐到那片可眺望海色的疗愈空间,望着拉开的纸门,坐了许久。

直到文学馆必须关门之前,我才带着爱莫能助的心情去惊动他。

那一天的黄昏,我陪这位伤逝的男士,带着被取回的“时手纸”,在海边一家刚挂上暖帘的小酒屋,喝了些加热水的烧酒。

男士说,他从未写过信给收信者,“时手纸”是唯一的一封。“我太自以为是,心底仗着十年前给她留了这封‘时手纸’,我总想,她收到信就会明白的。”

约莫因为酒精,男士说话变得自在,我这才发现他的日文是足够的。“卡片越洋而来,难免迟上几天,不过,每年只要收到贺年卡,我就知道她还好好过着,还惦记我。就算我后来搬了家,还是会回到旧家去等那张贺年卡。”

我们接着谈论了蒲郡与文学馆的日常,为抚平他的情绪,我说了几个“时手纸”来来去去的故事。他听完以后,感叹:“您长年照顾着各式各样的愿望,想必很有趣吧?”

“是啊,管理许许多多被等待的时间,与其说有趣,不如说有那么点沉重。”

男士专注听着,我不确定他是否明白我的意思,但也因为这不明白,仗着语言的距离,我放松地继续说下去,也许,需要倾诉的是我。

“沉重这个词可能让您见笑,不过,您可以想像,如此之多的时间聚集在同一个空间,难道不会重吗?嗯,不是有黑洞这样的说法吗?关上门,有时,我真觉得那间信件室是个黑洞。”

男士点点头,神情认真,使我感到不安起来:“不好意思,说远了。”

“不,不会的。”他忽地将话题转了方向,“您知道有种星体叫做冷恒星吗?White Dwarf?”

陌生的词汇,我摇头。

“简单说,冷恒星是一种演化到晚年期的恒星,光度低、密度高,体积相对小,颜色相对淡,因此,也有人称呼它为白矮星。”

“演化到晚年期是什么意思?”

“质量已经大量抛射出去。”男士想了想,“这很难说,我恐怕没法以日语好好解释。简单说,星体的核能源已经耗尽,整个星体会开始冷却、晶化,然后死亡。”

“星体是会死亡的?”

“是的。”男士又说,“白矮星密度高,最后因自身重力而坍缩,就形成您所说的黑洞。”

原来如此,原来他在响应我的说法。

“黑洞重力越大,该处的时空结构就会扭曲得越厉害。您明白这代表什么吗?”

我又摇头了。

“代表时间过得越慢。重力愈‘大’,时间愈‘慢’。”男士笑了,“因此,您刚提到的时间、空间,并非完全没有关系。在我而言,蒲岛太郎的故事,是可以作科学解释的。”

海底龙宫的几天,人间世的几百年。我想了一会儿,似懂非懂。男士继续提到爱因斯坦相对论,解释重力并非一种“力”,而是一种时空效应,又说最近他所工作的领域刚探测到重力波,这将进一步改变人们对时间、空间的概念……他愈说愈显热情,以至于不得不浇几口酒对我抱歉提了外行人听来可能了无兴趣的话题。

“不,我要谢谢您的解说。”我给他的杯子再斟满酒,“您这些说法,给了我一些指引,仿佛‘时手纸’可以从空间直接作投递似的。”我嘴里不求甚解地说着,脑海中同时对生命时间的丈量感到疑惑:东京如斯短暂,蒲郡漫漫之长;作家孜孜不倦写至油尽灯枯,目光却总停留某些光阴,甚至片刻。“说来,文学也是穿梭时空之物,我们每个人的心,都是一颗星体吧。”

“您这是为文学做了一个动人的解释啊。”男士发出叹息,“我真希望她也能听到这句话。”

我沉默着,我无意再度勾起他对那位女士的思念。

“您知道克尔时空(Kerr spacetime)吗?”男士说。

我摇摇头,故意口气轻松:“您说的这些词语,真像是秘器呢。”

“那是黑洞演化的终点,在克尔时空,时间是独立的,任何东西都不会随时间发生改变。”他看着我,似有几分醉意,“您知道我的意思吗?克尔时空,是一种让人费解的,时间呈现停滞的时空状态。”

我不知道该响应什么,我连自己是否听明白这些语意都不确定,可这几句话,忽然之间,没有明确关联地,触碰到心里哪个角落,使我感到鼻酸。

“知道她的死讯之后,我经常想到这种状态。”男士幽幽地说。

我依旧沉默,眼眶里已藏着泪。

他露出一抹疑惑神情,随即又以一种男性的、若有所思的眼神,直视着我。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