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感于当代建筑设计得越来越像脚手架,在9月的AR里瞥到这篇谈论脚手架的小文颇感兴趣,译出来与大家分享。此文谈论了脚手架的前世今生以及其在城市、建筑中的深远内涵。作者还是对类脚手架建筑持有褒奖态度。(图片不全,部分为我自己加的)
(文中部分词句经热爱翻译的建筑师
Noesis修正后重新编辑,十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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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皮
——Catherine Slessor认为,作为立面上的一种临时性假体,脚手架象征着转化的更广泛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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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一栋建造中的摩天楼被神秘覆盖的立面 |
日常随处可见的脚手架标志着建筑物最明显的过渡状态,由第一次扎根于基地一直到其最终物质形态的呈现。在这样一种旷日持久却短暂的状态下,建筑是一个未成形的实体,“姑且算个半成品”,被捆扎在钢管网和覆膜中,从而容纳它的砂石碎屑,使其艰辛的妊娠期得以隔绝于日晒雨淋,并隐藏在公众目光所不及处。从定义上说,脚手架是临时的,极有效用的一种建造的敷料,稍后在敷衍的脱衣表演中能迅速地脱掉的,也是在最终闪亮登场之前乏味的前奏曲。然而在其固有的功能性和暂时性以外,脚手架立面奇妙地激发出一种引人注目的视觉力量和寓意力量,源于它的重复性、它的沉默无言、它的变形潜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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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鹿特丹,MVRDV利用脚手架创造了一个巨型临时阶梯 |
就连现存的建筑,在进行改建和修缮的全过程中,也会经历这种观感上的彻底转变。欧洲历史古城的核心区会定期地用朦胧的包裹物涂刷得无形而模糊,它们被覆盖着的图腾似的地标们呈现出一种特别有表现性的颠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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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缮中的白金汉宫 |
1913年,白金汉宫被脚手架围得严严实实,它那熟悉的轮廓变成了一部普通的爱德华七世版本的Christo的荒诞主义包裹作品(译者注:Christo即Christo&Jeanne-Claude夫妇,以包裹手法著称的欧洲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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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risto作品-被包裹的海岸 |
它的存在被自身暂时的消除自相矛盾地强化着,以遮掩表达着展示。如今,蹒跚的帕特农神庙已经离不开脚手架了,它的柱子和柱间壁被钢管的金银丝如寄生般地滤了一遍,这种用于保护的永久性假体嫁接于建筑上是为了保证神庙的永恒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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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度依赖脚手架的帕特农神庙 |
资本主义痛恨真空,所以处于显要地段的修缮中的建筑往往被迫用作临时性广告牌。威尼斯,面子之城呐,而总督府曾下海卖贱于可口可乐和古奇(Gucc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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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长洲太平清醮 作为文化的脚手架 |
建筑物如画地被破坏的状态为社交媒体的贪婪胃囊提供了可观的肥沃饲料。在“脚手架”这一标签下有超过129000张Instagram帖子。为了追寻更充满反思的道路,在过去20多年里,美国摄影师Peter Steinhauer致力于研究香港建造中的房子。作茧于脚手架、尼龙网构成的精致甲胄中,糖果色的庞然大物们在朝夕变幻的都市风景中若隐若现,宛如巨人国的软心豆粒糖。竹杆,从拉紧的建筑外皮上灵巧地探出头来,有着奇迹般的高强度,作为脚手架的轻质有机版在亚洲应用广泛。竹子与与尼龙绳索捆扎在一起,竹子的灵活性意味着它能抵御香港的台风,而硬钢管则会很快在台风中倒塌。Steinhauer只在多云天进行拍摄,因为阴天的柔和光线能强化立面如玉的色泽,以此他捕捉到了香港都市环境中那种无休无止的起伏律动。他的视界将建造活动的功利主义技巧转变为具有抓人美感和力度的静态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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茧中之城——Peter Steinhauer摄影作品 |
历经不同的形式的、材料的迭代,脚手架跨越历史长河,以可靠得力的无名英雄的角色,催化着建筑和更广袤的人类文明。拉斯科洞窟(译者注:Lascaux,法国西南部拉斯科的一个洞穴,内藏旧石器时代的壁画)墙壁上的空穴暗示着在17000多年前某种旧石器时代的脚手架雏形支架起来用于在洞顶壁上涂饰动物图案。而最初的雅典狄奥尼索斯剧场由木料脚手架支撑的长凳组成,这算得上是露天看台的古典遗物版。这些杰作在大约公元前500年崩塌,被一种更为持久的替代物所取代,也就是西方文明中第一座石材建造的剧场。
作为一种灵活机动,模数化的套装零件,脚手架也随着时间不断改进,从早期绳索和木条凑合到现代的钢管和夹钳。1919年一种通用的联结装置发明横空出世,取代了绳索连接,由此推动了工业标准化,并实现了构件的可替代性。支撑和结构与模板一起运用于建筑建造,脚手架享有莎士比亚式的集合名词“falsework”(脚手架)之名,而它具体的术语则意味着粗野的工业制品形成的紧密关系。由脚手架跳板横木、防滑爬板、脚手板、起重滑轮、平头端、千斤顶构成的脚手架世界强大而富有拟声感。支撑米开朗基罗绘制西斯廷教堂的脚手架所用的短小的悬臂木支架称作“sorgozzoni”,字面意思就是“猛击喉咙”。
脚手架依然靠手工搭建,其构件是精细设计出来的,并因人类纷争而不断加重。然而,由那些飞檐走壁的架子工——这种人在日本称作“tobishoku”(鳶職)——以如此巧手连接、捆扎起来的钢制或竹制构件,到头来却可能极易损坏,致人死命。约40年前,在西弗吉尼亚柳树岛(Willow Island)的Pleasants发电站建造了一座巨大的新冷却塔。1978年4月27日,一个装满水泥的大篮正在向着满是等待浇筑模板的工人们的脚手架操作台提升。提升篮子的吊车突然间扣住了并向冷却塔内坠落。脚手架便从塔身的混凝土墙上甩出来,随即开始坍塌。在仅仅30秒内,水泥、木头、模板和金属支杆凶残地纠作一团,向地面摔去。
一般地,脚手架是固定在地面上的,但这里是固定在塔身边缘的与塔同圆心的四层装置,需要随着水泥浇筑逐层向上移动。浇筑工作以每天5英尺的速度稳定向上攀升,4月27日这天塔身已经高达170英尺(约51.8米),并有51个工人在险峻的脚手架操作台上工作着。他们都坠入了死亡。其中很多人只能用他们口袋中的东西来辨认身份。
柳树岛灾难如今依然是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工程事故。一项官方调查显示安全失效的致命环节是承包商急于完工。尤其是前几日浇筑的混凝土还未完全硬化到足以承载脚手架的重量。除了柳树岛的承包商因20项违规被传讯,并没有任何正式的刑事指控。取而代之的,这个事件用85500美元就摆平了,每个遇难的工人赔偿了大约1700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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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柳树岛冷却塔工程事故的51名工人的纪念碑 |
建筑历史的叙事往往忽视建造的人力(人命)代价。或许是由于一栋建筑的建造期在其漫漫生涯中总是被轻易地看作是无足轻重的一瞬。或许是由于建造场地本来就是超越多数寻常经历的、充斥着物理极限和必然危险的地方。历经一连串的污泥秽乱、险象环生、隐而不见,原材料被机器和劳动工人自然而然地转变成建筑物新鲜纯净的躯体,而这其中粗劣的炼金术一旦出错则会带来可怕的后果。
时间是讽刺的,柳树岛灾难就在高技派如日中天的时期发生了,其时脚手架、石油钻井平台、游艇和大工厂所代表的原始工业诱惑作为所有类型的形式、物质的通用模板被狂热地顶礼膜拜着。这种工业迷恋以1977年蓬皮杜中心的开幕达到顶点,这座建筑有着难以超越的肆意的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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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 |
蓬皮杜中心那横行四溢的以色彩编号的格架们在当时无拘无束的实验性气候下一飞冲天,但其严苛的维护管理机制极为昂贵。而多年以来,如同后脚手架(meta-scaffolded)立面的全景式游步自动扶梯确是巴黎观光的最佳搭乘体验,一开始这是向公众免费开放的,直到官方最终还是采取收紧政策,使付费参观博物馆作为使用自动扶梯游览的条件。
尽管高技派后被证实为一缕虚幻的曙光,但借用脚手架的套装零件的概念来创造灵活的、模数化建筑却依然非常吸引人。时下的建筑实践超越立面主义更进一步探求及审视临时性结构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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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rmody Groarke设计的Studio East |
Carmody Groarke(译者注:英国新锐建筑事务所,由Kevin Carmody与Andrew Groarke创建)在施工中的奥运公园工地上寻觅着材料,他们利用脚手架管、厚木板、护墙板建起了Studio East,这是一个位于在斯特拉特福德Westfield购物中心屋顶上的餐厅。设计以空洞的fête d'été(仲夏派对)为构思,餐厅撑过了2011年的夏天,如一只短命浮华的建筑蜉蝣。去年,MVRDV在鹿特丹最宏伟的战后建筑Groot Handelsgebouw的正面附加了一部29米高的脚手架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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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VRDV设计的巨型脚手架阶梯 |
与观景台相连的超尺度露天看台激活了屋顶,也构成了全新视野的城市框景。在历时18个月的慕尼黑现代美术馆(Pinakothek der Moderne)翻新期间,Jürgen Mayer H设计出Schaustelle作为重要作品和展览的临时仓库。参观者能够在被脚手架包裹的网格中来往穿梭,Schaustelle仿佛如救生筏一般预示着它那暂时瘫痪的主舰。这栋建筑灵巧、进出自如的本色旨在将公众对话和公众参与再度概念化,赋予美术馆以全新的重要推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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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ürgen Mayer H设计的Schaustelle |
褪去了潮流的风靡一时,如此洗尽铅华、充满警喻的建筑巧妙地提炼出了城市与都市生活的深刻真相。不同于高技派那种需要昂贵维护的纪念碑,这类建筑首要的就是即兴创作(improvisation),更重要的是暂时性。这点与脚手架的本质和其与建筑的历史关系产生了共鸣。那就是,能够随时随刻与建筑紧密联系,而后又骤然消失得渺无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