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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  · 公众号  · 文学  · 2018-01-22 09:37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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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那段日子,只有我跟向生看出来,坤哥丧魂失魄,目光浑浊,失了往日的一切生动。我们三人傍晚时分在湘江河岸散步,坤哥一言不发,像是一个梦游人。我们说,坤哥,你失恋了。坤哥在堤上坐下来,他的头发稀乱,在河风中抖抖摆动。坤哥喃喃地说,如果我这时候跳到河里去,你们不要救我。向生说,什么事这么严重呵,一向最乐观的坤哥居然想要跳河,莫吓我好啵。我一旁说无非就是失恋嘛,天涯何处无芳草呢坤哥?

坤哥失神地望着对岸泊着的一条船,隔了小半天,缓缓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她把我的魂都带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天晚上,在挤满了星子的天空下,坤哥把以上发生的事说给我和向生听了。他的眼睛里闪着星光和泪光。

再接下来,坤哥在学校消失了一个星期。他回家休病假了。

我和向生后来晓得,他其实是坐长途汽车去了吉首。

不久以后,也是在湘江河堤上,坤哥跟我们讲述了这趟吉首之行。

坤哥去吉首,带了他一位在黑社会混的发小老五一起,这老五打起架来是个玩命之徒,坤哥喊上他,是为了以防万一。毕竟他是去一个生疏的地方,或许有难料的场面。

他们在一家小旅馆住下来,不太费力就打听到了钟一淳的工作单位是吉首图书馆。坤哥找到小钟时她正在一块“借阅登记”的牌子下低头在条形的借书卡上写字登记。她的钢笔字写得很好看。她的头发在日光灯下发出乌金般的光亮。她抬起来头来,看到了形销骨立的坤哥。她轻轻地呵了一声。坤哥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中午,对面,牛婆婆餐馆。她看了一眼,摇摇头。坤哥压低声音说,不讲感情,也要讲人情,我这么远来看你。说完坤哥转背就走了。老五在门外等他,一边抽烟一边斜眼检阅从身边走过的女孩子。

当然,小钟来了。她第一句话就问坤哥,你为什么要来?又说,你能不能把我当成这世界上根本就不曾存在过的人?坤哥只是望着她。

老五坐在另外一张小桌上,点了两个卤味,叫了三两酒,自顾自地吃。

小钟说,你说话呵。你不说话,那我走了。

坤哥说,我不晓得要说什么。我只想看见你。再不看见你,我会死掉。

站起身的小钟复又坐了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不要说这样的话,请你,好吧,请你。

坤哥直起腰,说,那好吧,不说这个。说说你现在怎样了?

小钟说,你没有必要晓得。我现在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坤哥喃喃说,太绝情了。

小钟望着窗外,小城的街市上人影稀疏,有摩托车驰过,声音很响,飘一街蓝烟。小钟说,庞晋坤呵,你真的不应该到这样的地方来。

坤哥说,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要来的地方。

又说,我是不是好痴?

小钟又叹一口气:我们走不到一块来的,庞晋坤,你要死了这条心。

坤哥说,死不了,永远死不了,会死的只有我这条命。

又说,你现在到底怎样了?你真的要和那个什么姓赵的结婚?

小钟点点头,说,是的,我们已经领了证了。

坤哥大叫一声他妈的,把手捂住了脸。他的脸瘦得只剩下五指宽了。

小钟隔了一气,轻声说,现实太强大了。现实就是我们的命。

坤哥把手从脸上拿开,说,你的婚姻将是你不幸的开始。

小钟很平静,答道,我已有心理准备。

坤哥说,你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跟我在一起吧!

小钟摇头,仍很平静,说,不可能了。我已经答应了我父亲。

坤哥质问:为什么要答应?明明这是你并不情愿的。

小钟说,我父亲又当爹又当娘,把我一手带大,我了解他的辛酸和苦楚。他一辈子软弱、胆小,掉片树叶都怕打烂脑壳,我看到他两只眼睛充满了血丝,我点头答应了。这是我一生对他的唯一报答,也是总的报答。我只能答应他,除此我别无办法。

坤哥说你这是害自己呵。

小钟说,不然我就会害他。你说,你会害自己的父亲吗?

小钟告诉坤哥,婚事准备在元旦那天办。小钟对坤哥说,她永远不会忘记他。她把他放在内心最深最深处,那是谁也进入不了的地方。

说完小钟就咬着嘴唇哭了。老五从那边桌上走过来。坤哥朝他扬扬手,他又退了回去。老五的身影在坤哥的泪眼中是模糊的。

坤哥一脸苍白,什么话也说不出。后来小钟跟他说,你不要再来看我了。你就当我从来没有在你眼前出现过吧。

在朝长途汽车站走去的时候,老五看着坤哥飘飘摇摇丢了魂的模样,实在不忍,就说,坤哥,你一句话,要不要我把你说的那个姓赵的杂种砍了。嗳,要不要,妈妈的,要死卵朝天,你一句话!

从吉首回来之后,过了一个学期,坤哥慢慢才有些平复。我和向生不再跟他提小钟,他自己也不提。但我们三个人还是经常到湘江河边上散步。湘水由南向北汩汩流去,不管周遭几多变故,总之恒常地那么流去,昼夜不息。孔夫子说逝者如斯夫。我们懵懵懂懂地体会着这句话。

于是我们快要毕业了。

在快要毕业的那年初夏,坤哥找了一个对象。

有个周末我和向生到坤哥家里去,看到了她。她长得矮矮胖胖,皮肤很白,细眉细眼,总是低着头。坤哥告诉过我们,说她姓唐,在红卫织布厂当工人。

我和向生先到,刚刚坐下一阵子,她来了,进门把一个肩包挂在墙上,转过身来,我看清了她的细眉细眼。我想起了小钟,想起当初第一眼看见小钟时的惊艳。和小钟相比,小唐的模样太寻常了,满街都是。

但小唐很勤快,进门后就问坤哥跟客人泡茶没有。坤哥喷了一下说,他们是客人?笑死!小唐就给我们泡茶,递到手中,又说你看地上这么脏,忙寻了扫帚扫地。又把窗帘拉开,说出太阳咧,关着帘子干什么?然后就到后头厨房去了。

向生说,她怎么一直低着头?我都没看清她的样子。

坤哥说,挡纱工,八小时低头工作,职业习惯。

向生说,我觉得她长得蛮好,蛮秀气。

我突然说,你是没见过小钟咧。

说完我立即意识到不能提小钟。

但坤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应一句,牡丹和茶花是两种花。

我们说话的时候小唐进来了,朝坤哥说一句,葱和辣椒都没有了,我到菜场去一下。低头出了门。

向生说,贤慧呵。

我附和道,那是蛮贤慧。

坤哥点燃一支烟,吐了一口。自从小钟离开长沙以后,坤哥开始抽烟了,一天一包。我经常跟他跑腿买烟,偶尔也接过他的烟来喷几口,呛得咳嗽。

坤哥扔掉烟头的时候说了一句:毕业了,我就跟她结婚。

坤哥这话是当真的。毕业刚刚三个月,他和小唐就在又一村饭店办了结婚宴。我和向生都参加了他的婚礼。他请的人不多,总共就四桌,一桌他自己家的亲戚,一桌女方家的亲戚,另两桌就是朋友,大学同学只请了我和向生。我在酒桌上认识了传说中的老五。他那天喝得烂醉,一口胡话,说老子只要坤哥一句话,在吉首那天老子就把那个姓赵的小杂种砍了。江湖上,老子只听坤哥的。一桌人不晓得他讲的是什么。

毕业以后向生因成绩好而留校,我分在中学当老师,坤哥进了报社做编辑,我们三人常常聚首,只是不再在湘江河边散步了。毕业的第二年,坤哥生了个小胖崽,小唐也因生孩子发了胖,她本来就胖,现在更有体积感,显得更加细眉细眼。她对坤哥说,哎呀,没一件衣服可以穿得上身了。坤哥就带她上街买衣服。他自己从来不修边幅,只在那年跟小钟谈恋爱的时候特别注意过仪表,现在仍是回到了马虎的状态。但是看上去,他过上了正常人的小日子。娶妻、生崽、赚钱,为生活奔忙,没有人再跟他讨论巴尔扎克和屠格涅夫了。

有个周末,我和向生相约去看坤哥。进到他家里,小唐正蹲在地上洗崽的尿布,坤哥坐在沙发上修理老五送给他的一只ZIPPO打火机。小唐站起身,在围裙上擦擦手,要给我们泡茶。坤哥说,不泡了不泡了,我们出去喝茶。小唐说在家里喝不好吗?我还刚刚买了茉莉花茶咧。坤哥说,出去出去,老待在家里有什么味。他到五屉柜里拿了一包烟,就往外走。我们跟起也走,回头跟小唐说了声谢谢嫂子。

走到街上,我追上坤哥,说,什么意思你这是?坤哥不答,径往前走。过了两条街,找到一家茶馆,进去在墙角的一张茶桌旁坐下,拿烟点上。向生坐下来说,不正常,不正常。我说,跟小唐吵了架吧你是?坤哥这才开腔。坤哥说,小唐在家里,不好说话。向生说什么事情这么神神鬼鬼呵。坤哥说,小钟,钟一淳,她昨天到了长沙。

这是差不多两年来第一次从坤哥的鲶鱼嘴巴里听到他提小钟的名字。

我说真的吗?你见到她了?

坤哥把烟揿灭,说,她来找我了。

一个女人来找一个男人,在我们看来也许是寻常事,但对坤哥却是天大的事,因为这个女人是坤哥的心头至爱。

确实也事情不小,因为小钟跟坤哥说,她要离婚。

坤哥说,她一看见我就哭。她其实是一个特别要强的人,她一哭,我就晓得,她遇到什么大事了。

坤哥把小钟带到八一宾馆,开了间房,泡了杯水递给小钟。小钟接过水又哭了。坤哥说,莫哭,有什么事,慢慢讲。

小钟的模样憔悴了许多,但依然美丽。

她低头喝了两口水,平静了一下自己,就讲起了她这两年来的婚姻生活。原来那姓赵的年轻人是吉首有名的纨绔子弟,游手好闲,无事生非,三天两头跟人打架,虽然有个工作单位在卫生局,但从来不去上班。碍于他父亲的关系,卫生局的头也拿他没办法,只好工资照发,你只要不把麻烦惹到单位上来就好。那姓赵的脾气极臭,结婚第三天,就打了小钟两个耳光。原因就是他带小钟参加一个朋友的聚会,一桌人乌烟瘴气,粗话连天,小钟受不了这样的恶俗,站起来对小赵说,你慢慢吃,我头痛,先走一步。有个朋友怪声怪气地说,新娘子这是看我们这些人不起吧,呵?还有一个跟小赵说,你堂客这么漂亮,就是不肯跟我们讲一句话。你看刚才我们喝了这么多酒,她跟哪个说过一句话?太高傲了。小赵一听脸就紫了,对小钟道:坐下!这些人都是我的弟兄,坐下!小钟说,我头痛,各位对不起,我失陪了。就要朝外头走。小赵一把拽住她的衣摆,大声道:叫你坐下你就坐下。你可以不吃不喝,但是你要跟我坐下,陪陪我的这些弟兄们。一桌人起哄说,是呵,新娘子这么漂亮,也要陪陪我们呵。小钟把小赵的手抚开,再次不卑不亢地说了声对不起,就朝门外走。一桌人于是又起哄,新娘子,你可以看不起我们,但是你要看得起你老公呵。他是我们吉首著名的赵公子哦!赵公子的脸更加地紫了。他抢过去,捉住小钟的手臂往回拖。他的力气好大,小钟差点倒在地上。她站稳了,不肯坐下,说,松手,你这是干什么!一桌子人说,干什么?陪我们喝喝酒聊聊天嘛。小钟轻蔑地笑一声,对赵公子说,这就是你交的好朋友。有个人就说,嚯,瞧我们不来呵新娘子。小钟不答白,用力要掰开赵公子的手。赵公子二话不说,扬起另外一只手,狠狠甩了小钟两个耳光。他朝地上唾了一口,然后骂道,你除了长得好看点,有什么本事瞧不起老子的弟兄?你跟老子滚!

开了这个头以后,赵公子每有不顺气,必要寻着小钟吵骂,吵骂不过瘾时,就又动粗打人。小钟的同事经常看到小钟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小钟跟坤哥说,而且,他每天晚上都、都、都……说到这里就放声大哭。

坤哥跟我们说,其实她说的是,那姓赵的是个如狼似虎的性虐狂。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虐待小钟,让她痛不欲生,备感屈辱,这样他才会感到满足。小钟的原话是,我连一个妓女的尊严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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