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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干脆就把进贤路的春餐厅一起说了吧,虽然那是稍微有些钱的时候才会去吃的地方。四五张桌子,始终很凶的老板娘,根据人数安排菜单,最好不要迟到也不要剩很多菜,否则会被翻白眼。有一次为了在规定的时间到达,我和朋友竟然是跑步去的。吃饭的时候也要规规矩矩,适当地发出赞叹,因为老板娘不忙的时候就端着凳子坐在身后,仿佛家里那位爱管闲事又其实挺心软的女亲戚,顾客们在一种奇怪的氛围下吃饭。老板娘喜欢男孩子,我和朋友们去过太多次,她最喜欢小五,大概因为他胃口真的很好。
春餐厅的菜就是扎实的本帮菜,到了后期老板娘有些傲慢和懒散,毕竟上海的任何一间餐厅都没有那种要好好开一百年的打算,末日感非常强烈,春餐厅的黄金时期真的已经算很长很长了。但是现在想起来,那一砂锅炖到金黄油腻的鸡汤真好喝啊,端出来之前再撒一把喷香的鸡毛菜!春天的腌笃鲜也非常好吃,还有炸到刚好的河虾,当季的时候每只都有虾籽。然后,春餐厅也关掉了,其实在它关掉之前我大概有三年没有去那里吃过饭了,就是每回经过都会往拉着白色帘子的门里望一眼,什么都望不到。
有一年新年夜,我和小五以及Y和V一起,从某个演出现场出来,饥肠辘辘地沿着淮海路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新旺外卖宵夜。路上很冷,是之后几年再也不可复制的坚硬的冷。我们都很要好看地穿得很少,等推开新旺的玻璃门时,顿时暖和得鼻涕眼泪一起流出来。深夜的新旺可真好,吵得不得了,自己是一个世界。滑板少年们和刚刚打完牌的大叔们邻桌坐着,以及隔壁俱乐部里出来吃夜宵的日本人和女郎。我们买了艇仔粥、炒牛河和蛋挞,拎着热气腾腾的塑料袋小跑着往Y和V的家里走。然后看电视、聊天、玩猫,什么都没干就天亮了。
有的时候我想,可能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什么了不起的事情都没有做过,也不太想做。
再早一点是1998年的暑假。我和小高一起去瑞金路上的向明中学采访,我高中的三年都在《青年报》做学生记者。当时,一个下午是可以做很多事情的,甚至可以公交车和自行车来回使用去好几个地方。所以那天下午我可能先和小高在向明中学见了面(采访了校长?),然后我们去了思南路上的必胜客吃了烤鸡翅和自助色拉。很贵啊,对于1998年的高中生来说。但是小高是淮海路区域的女同学唉,在光明中学念书,午间休息的时候她们都结伴在淮海路看橱窗。而我们育才中学的女同学则在大田路逛文具店。我第一次坐地铁便是和小高在一起,她走在我前面,非常利落和镇定地把票塞进检票机的窄缝。真羡慕。好像一个真正的成年人,不仅独自坐过很多次地铁,而且了解各种外部世界的细小机关和连结方式。
必胜客的冷气开得十足,我们喝着汽水,聊考大学的事情。等到出门一看,台风来了!
大雨倾盆,瞬间就把淮海路淹没。过去的台风是这样的,绝不留情的潇洒。那时整个上海的排水系统都很差,夏天一来台风便淹水。淮海路浩浩荡荡地淹到了膝盖,车滞留在原地,还有执著的人蹚水缓慢地行走。我们又回到座位旁说话,空调开得真冷,周围被困住的人们散发着心不在焉的担忧气氛。我家里肯定也被淹了,但是不管是我也好,小高也好,我们都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事情。因为是这样,时间也仿佛过得很慢。仿佛已经过了几个小时,说话说到山穷水尽,雨停了,天却竟然还没有黑。为了离开淮海路,我们一人在脚上扎了两个塑料袋。走到小高家的时候,塑料袋里也已经都是水了。还得再骑自行车回家。小高站在门口和我告别,看着我脚上的塑料袋鼓鼓囊囊的,像装着金鱼的口袋,哈哈大笑。
明明是辛苦的一天,回家的时候却精神抖擞。天空是少年时代常见的清澈的白,空气潮湿,有强烈的青草气味。经过两棵被风吹断的大树,骑车的时候也仿佛是跋山涉水。交通从漫长的瘫痪中恢复还需要时间,人们想出各种蹚水回家的方式,失去秩序的所有人在混乱中却获得了短暂的自由!
2007年离开上海去北京前夕,我非常短暂地在陕西路的弄堂里独自租下一间房子。没有独立的厨房,但是卫生间足够宽敞,房子是方方正正一大间,配着暗粉色的窗帘。而且楼道对于老房子来说非常整洁,看不出有老鼠的隐患。苏德住在隔壁,和我隔着两排房子,但是她之前便在那里租下一间带阁楼的大房子,之后又陆陆续续住了八年。那段时间对我来说竟然没有什么记忆,说实在的,萧条的开始总是很难被想起。
我没有在这个临时的房间里添东西,却坚持从浦东搬来一只实木的书桌(其实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小五和胖子找来的货车,货车公司的人只负责开车,不负责搬。我站在门口一边打电话,一边等着他俩押车过来。结果高架上堵了很久,他们到的时候天都黑了。我们三个人用麻绳和毯子把桌子搬上二楼而已,却因为楼道过分狭窄,中间不得不休息了两次。然后我们各自蹭了一身墙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胖子在沙发上抽烟,小五把身体探在窗户外面抽烟,我看着他们,没有抽烟。这个场景再如何描述也是普普通通,对我来说却又是伤心至极,也不想多说。之后胖子走了,我和小五去苏德家里待了一会儿,吃零食,玩她的红白机。
苏德家里的抠抠刚刚和另外一只波斯猫交配过,之后不久就生下一只小灰和一只四蹄踏雪的小黑。她要把小灰给我养,我激烈地犹豫了一段时间。小灰小小的,软软的,眼睛清澈,抱在膝盖上又是热烘烘的一小坨。和它玩了几次,但是也没有能把它带回家。而且夏天过去以后,我短暂地去了北京,因为计划只有三四个月,所以连房子都没有退掉,把钥匙交给了微微,让她暂时来住。走之前的晚上微微拎了一袋小芒果来看我。
“我要走啦,快点拎回去!”
就这样也没有任何正式的告别。结果虽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永远告别,也不是精神意义上的永远告别,却竟然真的成为了某种重大意义上的永远告别了,或者说是一连串反复无意义的告别的开始。和一切。和爱!三个月以后微微帮我把房子退了,小五和胖子又租来货车把那个巨大的书桌搬回了浦东。
前几天走在淮海路上,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走在淮海路上,便走到长春食品公司买了几只鲜肉月饼和一点杏仁排。鲜肉月饼不按照季节供应总觉得不太对,而且我差点忘记这里的鲜肉月饼根本比不过秋霞阁,甚至比不过家门口菜场里的沈大成。但是热烘烘油乎乎的装在牛皮纸袋里还是制造出不错的幻象——安全和舒适。去年无印良品的旗舰店对面通了13号线地铁,这条线路经过我念书的中学(现在旁边是新的自然博物馆),两三站以后便到我父母家门口。家门口始终在造地铁,可能超过了五年,所以等到它造好了,也根本没有意识到工地的拆除。外部实体世界变成了某种塑料背景板般的存在。
走到NIKE店门口的时候,想起来,唉,曾经用实体的方式占领过淮海路!
两年前报名上海半程马拉松,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可以跑步经过淮海路的正中间。线路是从外滩陈毅雕像出发,五公里经过静安公园之后,沿华山路和常熟路进入淮海路。跑队的朋友提起之前的经历,确实都有一种终于占领了淮海路的激动人心。NIKE的店员全员出动在路边放音乐,楼顶的广告牌上会打出标语,之前有一年的标语是“自由你的”(因为语句不通反倒记得很牢)。以及,天空中还会放飞艇!
我当然没有看到飞艇。跑过静安公园之后雨就停了,披着一次性雨衣的人们把雨衣扔在地上,我脱下外套,也能感觉到凉风。但是既不疲惫,也没有痛苦或者兴奋的感受,便这样跑进了淮海路。抬头看到了大幅标语,却想不起来标语上面写了什么。沿途的商铺、餐厅、地铁站台甚至树木也都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着,除了脚下灰黑色的柏油路面,跑鞋摩擦的声音和呼吸的声音,周围没有任何可被记忆的东西。没有骄傲感,没有感觉自由。在完成这次半马后不久,我放弃了跑步。
2007年12月31日。我和朋友们说好,从北京回来过新年。小五当时去了伦敦,于是我自己开着那辆转了几手之后,浑身都是问题的切诺基来到胖子的店。胖子那年离开了武康路的马里昂巴,和其他人合伙开了一个很快就会倒闭的咖啡馆,我现在已经完全记不清它的具体位置,也忘记了格局。但是那天晚上来了很多朋友,胖子早早关了门。反正那时候大家开店都是随心所欲关门的。食物都是胖子做的,他动作飞快,不拘小节,潇潇洒洒。萝卜土豆和肉切大块,端上来的都是一大盆。当时竟然很少有人喝酒,于是打开一大瓶一大瓶的可乐,也很高兴。熟悉的不熟悉的朋友们陆陆续续地来,又陆陆续续地离开,去往下一个聚会。
到了晚上十一点多,微微提议开车出去兜个风。我们跳上车,也没有什么目的地,于是便开去了淮海路看灯。淮海路上很堵,车几乎一动不动,可能有很多人要去新天地倒计时跨年(不知道这几年新天地还有没有倒计时)。但是我们漫无目的,也不着急。两旁的树上都挂着灯,也不是俗气的颜色和形状。天气一点也不冷,我们开着两边的车窗,放陈升的歌。周围是让人拚命想置身其中的热闹气氛,好看的年轻人,闪闪发光的橱窗。美好到让人不由伤感得担心失去。我也好,微微也好,我们当时只希望能够拥有一切美的东西或者时刻。是具具体体的愿望,既天真又高级,胜过之后所有的野心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