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譬如说,如果幼儿伯格曼尿了床,他就会被大人换上一件红色的小短裙,穿一整天来当众昭示他的罪行。如果孩子们打了架,傍晚就被召集到父亲书房里,先进行侦查审讯,然后要忏悔认错,最后鸡毛掸子拿了出来,你自己先说自己应该被抽几下。“刑度”确认了之后,女佣把一块小褥子摊开在地,你自动脱下长裤和内裤,趴到褥子上,有人会按住你的头颈,然后施刑。孩子会被打得皮开肉绽,撕裂的皮和血糊糊的肉黏在一起。 施刑后,不管怎么痛怎么哭,你得前去亲吻父亲的手,由他宣告你被原谅了,除罪了,你才得救。带着糜烂流血的伤口回到卧房,晚餐,是不准吃的,那是惩罚的一部分,但是全部加起来都比不上这一整天的当众羞辱来得沉重。
伯格曼最恐惧的惩罚,是被关进一个黑暗的橱子里去;那个橱子里,大人说,养着一个专门吃小孩脚趾头的怪物。犯了错的小伯格曼被关进去,死命抓着里头的吊杆,勾起脚,不敢放手,以免脚趾头被怪物吃掉。
伯格曼就在一种深不可测的恐惧吞噬中长大。
幼小的孩子面对暴力和恐惧,就本能地寻找求存的办法。伯格曼的哥哥个性较强,试图反抗,做父亲的就用更强大的意志力“折断”他,也几乎折断了他。伯格曼的妹妹变成一个彻底乖顺、服从的人,
而伯格曼自己,他说,他很小就决定做个大说谎家,以蒙骗和伪装避祸。
儿时的伤害,是一辈子的伤害。伯格曼显然一生都无法逾越这个伤口,即使到了他父亲的临终。当他被关进那个恐怖的黑箱时,他偶然发现里面有一个小电筒,电筒射出红、蓝两色光。在黑暗中,光投射在墙上,出现了一个顽皮的、意想不到的世界。
伯格曼拯救不了他和父亲的关系,但是在光影虚实交错的电影艺术里,找到了拯救自己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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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写作逃亡
电影之于伯格曼,犹如写作之于卡夫卡,是个救命的逃生门。如果把卡夫卡《给父亲的一封信》和小说《蜕变》并着阅读,就会了解原来《蜕变》里完全失能的一条虫就是卡夫卡面对父亲“暴力统治”的真实精神状态。
小男孩卡夫卡有一晚一直闹着要喝水,不见得是真的口渴,而是希望引大人关注。父亲呵斥几次不停之后,冲进房里,把孩子猛力从床上抓起来,拎到阳台,让穿着睡衣的小男孩站在阳台上,锁上了门。
从此以后卡夫卡就彻底顺从了。一直到成年,那一晚所造成的恐惧从来没有消失过,到他死都觉得“那巨大的、代表无上权威的父亲随时随地会在夜里出现,把我抓到阳台去,这意味的是——对他而言,我什么都不是”。
卡夫卡“一辈子活在‘我一文不值’的自我蔑视中”。
长大后的卡夫卡是一个不说话的人。小时候,回到家,只要提到在外面任何一件让他有点开心的事,父亲就会用极尽嘲讽的音调说:“哼,这也值得提?”他不敢流露喜悦,因为会被戏弄;他不敢提及委屈,因为会被斥责。只要一开口,就会被父亲当众驳斥,他首先失去开口的勇气,最后失去说话的能力,心中充满的是恐惧、不安,以及对自己能力的彻底不信任。
▲ 5岁时的卡夫卡
我的世界分成三块:一块是奴隶我,活在一堆我永远无法达成的命令之下。一块是不断对我下命令而永远在批评的父亲。第三块就是全世界那自由快乐的人……我永远生活在耻辱之中。遵从你的命令是耻辱,因为你的命令是针对我一个人设置的。反抗你的命令更是耻辱,因为我怎么可以违背你?如果我遵从命令而做不到,那就是因为我不及你的体力、你的胃口、你的技术,而这就是耻辱中的耻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