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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之下,人类循环重生了37次

脑洞故事板  ·  · 4 月前

1


没有人会在落尘还未散去的时候上山割猪草,艳芬例外。她愿意将自己隐匿在举目尽是落尘的山林中。她不想和村民们打照面,尤其是口罩也遮不住脸上的伤的时候。

细小的水雾悬浮在空气中,落尘附于其上,空气又湿又脏。隔着口罩,气流的阻力变大,艳芬的每一次吸气都深长而粗重,整个肩胛都要随之一耸。艳芬并不在意,她习惯了凑合,反正活着也是凑合活着。况且,世界末日不是就要来了吗?

艳芬左手把住一丛草,右手握着镰刀向那草的根部割去。镰刀锋利,草迎刃断裂,在艳芬的手中抖动着,脱离了大地。这是一种叶子小而密的野草,抖动中,叶子上的落尘在空气中扬散,局部的落尘浓度增大,艳芬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口罩随之一瘪一鼓。

地面上两团模糊的阴影略过,艳芬一边咳嗽,一边抬头去看,是两架硕大的除尘无人机。艳芬听外出务工回来的人说,大城市里,无人机一天到晚在天上飞来飞去,十几架连成排,在城市上空徘徊,只需两个小时,城市中的落尘就清理得差不多了。但是,这样的除尘无人机从来没有在村子的上空停留。只会像刚才那样路过,它们的目的地永远是城市。

远处传来一声叹息,艳芬警觉,她直起身子,辨别声音的方向。

“来山上割猪草?”对方先看到了艳芬,打了招呼。声音并不年轻,但中气十足。

隔着落尘,艳芬努力辨别,“赵校长?”只是看到了轮廓,艳芬便识得对方的身份。齐耳短发,瘦小的脸上挂着大黑框眼镜,微微驼背,走路并不稳健。符合以上全部特征的,全县找不出第二个人,她是羚羊县高中的副校长赵芳屏。

赵芳屏应了一声,继续刚才的感慨,“唉,除尘机天天从咱头上飞,就是不给咱们这除尘,真是气人啊!”

“是啊。”艳芬看了一眼远去的无人机,向赵芳屏走近。“校长,您怎么来割猪草呢?”走近后,她发现了赵芳屏背上的竹筐。

赵芳屏放下竹筐,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招呼艳芬过来。

艳芬坐定后,赵芳屏盯着她看了看,并没有对她脸上骇人的淤青发出疑问,仅是轻问了句,“你原来是我学生?”

“是的。”艳芬低下头。

赵芳屏点头,“感觉像,果然是。”

赵芳屏任县高中副校长之前,教过语文,也教过物理和化学,她扎根山区三十余年,因为事迹先进,多次被媒体报道,在羚羊县无人不知。

赵芳屏指了指身旁的竹筐,回答她先前的问题,“帮一个学生的忙。快期末了,她爸要把她带回家,说最近家里忙不过来,没人割猪草。我说这哪行?高中的孩子,缺一堂课都不行。反正我现在不带课,我来割猪草,她得回去上课。”说着,她拢了拢竹筐里的猪草,只有半筐。这是她一个上午的成果,毕竟是上了年纪,登山已耗了不少体力,弯腰割草,更是加重了腰椎上的病痛。

艳芬听罢,二话不说起身将自己的猪草尽数倒进赵芳屏的竹筐。

“诶?这孩子,你都给我了,你怎么办?”赵芳屏拦截不及,艳芬已经把她的竹筐中填满猪草,压实,还隆起了一个小山包。

艳芬笑着,口罩之上的眼睛弯成月牙,“没事,我手脚快着呢。能给学生帮忙,我高兴。”

赵芳屏没有再推脱,她从口袋中抽出一只口罩,拆开,招手让艳芬靠近,“闭着气。”她说着,将艳芬那已经用得变色的口罩摘下。看到她遍布全脸深浅不一的淤痕,手上一顿,但很快继续动作,为她换上新的口罩。

这里的人,十个家庭有九个打老婆。赵芳屏年轻的时候见了就管,但她管不了,也管不完,而现在,她管不动了。

“当初……没读完?”赵芳屏问道。这里的女孩,但凡念完了高中,走出了大山,就不可能回来嫁人。

艳芬点头,眼里起了雾,与落尘叠在一起,更看不清这山林了。高二,她辍学了,为了给哥哥换亲。当时赵芳屏也拦了,但是拦不住。那些年的每一天里,她要往拦住的学生太多了,她分身乏术。

五年前落尘降临时,防落尘口罩短缺,艳芬不敢换得太勤。口罩的时效是24小时,艳芬一只口罩用了五天才扔,但还是引来了婆婆的不满,责骂艳芬太浪费。

“洗洗不就行了。”婆婆捡起艳芬仍在垃圾桶里的口罩,狠狠剜了她一眼。

她把几只用过的口罩放进水盆里,捻上一小撮洗衣粉,揉搓着。

“妈,这样不行,口罩是一次性的。”艳芬想要阻止婆婆。

婆婆吼她,“咋不行?别人家都行,就你矜贵?”

艳芬努力解释,“落尘不溶于水,洗不掉。”

“什么容不容,你别在这碍事。”婆婆把艳芬扒拉开,伸手去够旁边沾满油污的袖套,一起泡进水盆里清洗。

艳芬的倔劲上来了,上前一步,“落尘不像洗衣粉,在水里泡一泡,就随水冲走了。它是像沙子一样的东西,水化不掉它,水洗是没用的。”她厌恶这样的愚昧。

婆婆抬头看她,冷冷道:“以为自己上过学就高高在上了?什么沙子用水洗不掉?我八岁就会洗衣服,沙子就是用水洗掉的。”她把水盆往艳芬脸前怼,“你自己看看洗下来没?”

水中是污浊的粉色,但那只是口罩表面的落尘脱落导致。

落尘的颜色是粉色,这是一场裹着甜美外衣的灾难。

2030年,落尘已经持续了五年之久。它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地球上空,向地表缓缓降落。不明原因,不明来源。科学界久久不能公布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于是有了传言,这是世界末日的前兆。

为了避免落尘的侵害,世界各地开始建造“巨伞”,将城市包裹在一种膜材料中,并不停用除尘机抽取泄露入巨伞的落尘。同时,研制出了分解药剂,人服下后,有助于将体内沉积的落尘排出体外。

五年时间,巨伞已经普及至四五线城市,但是像羚羊县这样的贫困县,仍没有能力搭建起巨伞,人们只能依靠口罩和大量服入分解药剂抵抗落尘。

又有三架除尘无人机从上空飞过,发动机的声音将艳芬的思绪拉回。

赵芳屏的目光也追着无人机,闷声道:“什么都是最后轮到我们。”她又朝山脚下新建的工厂瞥了一眼,补了句,“坏的倒是先往这边送。”

那是一座落尘填埋场,建成一年有余。无人机收集到的落尘终要处理,目前唯一的方式,就是压缩后填埋。填满总会有渗漏,不少村民家的地下井中打出了混着落尘的浑浊井水。

赵芳屏站起身,背着手走向不远处一条几近枯竭的小溪,盯着脚下的粉色小溪,默不作声。艳芬看着昔日恩师的背影,忽然想到论语中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不过,此时的赵芳屏临川而立,并没有像孔子那样感慨时光飞逝,而是低声咒骂了一句:“去你爹的填埋场!”

书卷气之下敛着匪气,是赵芳屏独有的特质。艳芬笑了,她好像回到了高中时的课堂,那时候,她和其他学生一样,害怕赵芳屏,但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2


蓝色的光晕从读取器中抽出,被吸入储存器。于岚将储存器密封,放回档案仓,闭合的仓门上写着“胡艳芬意识-海(科学院意识研究所2032年12月13日留存)”。

该下班了,但于岚意犹未尽,她还在回味着那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她自然知道,这是论语中对时光流逝的形容,但现实世界已经让她无法体会这种感觉了。

在这个世界里,流逝的时光,还会回来。而且,不止一遍。

现在,是2192年-2242年第37世代。当这里的人们谈论起年份,已渐渐省去“2192年-2242年”的前缀,直接说第多少世代。因为时间总是在这五十年间流转,人们只关心这是第几次的重复。

现在是37世代,这里的人类重生了37次,重启了37次的人生。

在这个时代到来前的某一年,时光推进系统首次将人类的意识向未来时空传送成功。然而,当人们为这划时代的突破而狂欢时,一个令人类绝望的消息从未来被带回——太阳系将于两百年后坍缩。

两百年,人类没有能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逃出生天。

但人类意识已经可以在有限的时间方向穿梭,于是,人类做出决定,根据社会环境,生态环境,人口数量,国际关系等因素,划定一个适宜的时间区间。在此区间内的人类,重复地将意识回溯至起端,通过不断地重复,拉长应对坍缩危机的准备时间。

这个时间区间被定为2192年至2242年。于岚便是这世界中的人类,在区间起端——2192年,她28岁。而在她78岁这一年,只需等待片刻的意识空白,她就又成为了28岁的于岚。地球上的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除了重新降临在此的人类的意识。

是的,时间回溯后,那些辛苦创造的科学成果将不复存在——物质无法被带回。人类必须依靠着前世记忆,以更加高效的方式,将科技向前推进。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类艰难前行,在这样的轮回宇宙中,度过了37个世代。

在这37世中,于岚从事过不少行业,但她重复最多也最为喜欢的,还是历史博物馆管理员的工作。关于工作,她的选择不多,她是档案管理专业初级博士,这是比较冷门的学科。况且,初级博士不是什么稀罕学历,毕竟在这个时代,初级博士一抓一大把。

于岚也不是没有想过提升学历,但是,尝试过许多世代后,她放弃了。热门专业的中级、高级、超级博士对应的意识-海系统太过昂贵,她无论如何努力都凑不够钱。想要挣到足够的钱,就需要跨越阶级,想要跨越阶级,就要有拥有足够的智慧与学历,而智慧与学历,只能通过购买意识-海系统获得。

阶级已经很难被打破了。

全球有百分之三十三的人从事攻克坍缩危机的科研事业,他们是社会阶级中的最顶端,也是相对富足的一群人。

有时,于岚总会怀疑,那些人真的有在尽心尽力地搞科研吗?已经是37世代了,每次科学界传来的喜报无非是时光推进系统再次升级,时光回溯效率提高多少个百分点。

每当看到这种新闻,于岚总是忍不住想笑,所谓提高时光回溯效率,不过是人类意识在搭乘时间机器返回世代初期时,那片刻的意识空白被精简了几秒钟。美其名曰是为解决坍缩危机争取到了更多时间,真是荒谬。争取了时间,你倒是干活啊,一轮又一轮的磨洋工,什么时候才能逃出危机呢?

或许,他们根本就不想打破时空轮回吧,就像他们根本不想打破阶级。

于岚回到家,从食物保鲜仓中取出蔬菜,炒了一份醋溜白菜,就着大米饭吃了起来。她喜欢做饭这类最为原始的人类行为,文明与科技在发展,人的许多行为都与过去不同,除了吃饭、睡觉。当然,睡觉也不大相同了,意识-海系统对大脑乃至整个人体的调整,令人类一天需要的睡眠时间减少至2个小时。相应地,工作时间,调整至16小时。

凌晨三点,于岚重新坐在历史博物馆档案室的工位上,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冗长而无聊的工作在第15个小时完成,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她走向写着“吴艳芬”名字的意识仓,将蓝色的光晕导入读取器,开始今天的摸鱼。

3


自从上次艳芬割猪草时与张芳屏遇见,两人几乎每天都能在山上打个照面。艳芬总是不由分说地把自己的劳动成果让给赵芳屏,赵芳屏推脱不过,也就欣然接受。

这天,两人照例坐在石头上聊天,赵芳屏提起,她在科学院工作的女儿要回来看她,顺便给高一高二的学生办个有关脑科学的科普讲座,帮山里的孩子们打开眼界。

正巧艳芬的丈夫和婆婆这几天去外省走亲戚,没人约束,于是提出也想来听讲座,赵芳屏自然欢迎。

讲座在学校的小礼堂进行,赵芳屏领着她坐在前排。整场讲座,艳芬听得无比认真,虽然大多数内容都似懂非懂。但她感到一种力量,这股力量撑住了她,让她不再困于长期被殴打而生出的悲悲戚戚。阔别校园十几年,她再次体会到了知识的力量。她懂得知识多一分,这个世界对她的欺辱就少一分。

讲座结束后,赵芳屏留她吃饭,说食堂不错,难得来一趟,吃了再走。艳芬推脱几番,终是拗不过赵芳屏的坚持。

办公室里,艳芬有些拘谨,本以为只是和赵芳屏一起吃饭,全然没考虑到,赵芳屏的女儿,今天讲座的主讲人,李望月也会留下来陪母亲吃饭。她坐立不安,觉得自己太没有眼力,打扰了人家的母女团圆。

其实赵芳屏和李望月并未介意这些,两人正聊着落尘的事情。艳芬在一旁小口吃着饭,默默听着,只是点头,并不插话。

聊天中,赵芳屏看了一眼手机,喜上眉梢,她望向两人,分享了一个好消息。“老李说,县里已经准备给学校搭‘巨伞’了,现在各种材料已经下了订单。”老李是赵芳屏在县教育局工作的丈夫。

“太好了。”艳芬忍不住欢呼。她深知高中的孩子学习苦,每日还要带着口罩忍耐落尘,更是苦上加苦。

“不会是用过的二手‘巨伞’吧。”赵芳屏有些担心,毕竟县里穷,冷不丁大手笔一次,总觉得不踏实。

李望月想了想,说:“应该不是二手,现在一代‘巨伞’降价了,听说是之前价格的四成。”

“四成?”赵芳屏皱眉,“怎么回事?”这么大幅度的降价可不是什么好事。

一阵粉色的风从窗缝中袭入,三人的咳嗽声此起彼伏。李望月为母亲拍了拍后背,说道:“你们没觉得最近的落尘颗粒更细了吗?”

不待两人回应,李望月继续说道,“五年前第一次出现的落尘,粒径在PM10左右,就是沙尘暴的程度,近几年,接近PM2.5,和雾霾差不多。但现在的落尘,已经有部分突破了PM0.5。一代‘巨伞’不能阻挡1微米以下的落尘,将会被膜结构更为致密二代‘巨伞’取代,所以市场上积压的一代‘巨伞’都在降价。”

李望月担心母亲失望,补充道:“但一代‘巨伞’还是有作用的,现在仍然能抵抗百分之六十的落尘。”

“李老师……”艳芬忍不住开口发问,“落尘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呀?我看网上说是外星人投毒,这是不是真的?”

李望月笑着摇了摇头,“外星人的说法,没有被证实,但也没有被完全推翻。有科学家认为,这些凭空出现的落尘分批次出现,粒径呈现出越来小的趋势,就是外星文明存在的证据。他们猜测,落尘是外星文明的生产废料,由于自己的星球已经无法堆放,所以,就向地球倾倒。之所以分批次,是为了让地球有足够的应对空间。粒径越来越小,也是考虑到人类对于处理粒径更小落尘的技术需要时间发展。他们无意毁灭地球,只是利用。”

赵芳屏撇嘴,讽道:“那它们还挺为咱们着想。”她拿筷子指了指西边的落尘处理厂,说:“你看看,人类和外星人一个德行,都挑软柿子捏,城里的落尘堆不下了,就往山里堆,山里、城里不都在地球上吗?”她冲李望月道:“你也不用成天劝我跟你去城里住了,我就守着我的学校,反正到时候落尘把地球裹个严实,谁都逃不过。那外星人把地球祸害完了,再过个几千年,接着祸害宇宙。”

李望月习惯了赵芳屏的言语犀利,无奈地笑笑。

艳芬见自己的提问害李望月挨了怼,有些抱歉,不再说话。

李望月察觉到艳芬的尴尬,主动化解道:“刚才在礼堂的时候,你是不是想提问?没事,这会儿没别人,你想问什么就问。我妈的学生,就算是我的师妹。”

艳芬讶异于李望月的洞察力,在讲座最后的自由提问环节,她确实想要提问,但终究是没鼓起勇气举手,表情纠结。

此时艳芬受了鼓励,便大胆问道:“只要把大脑接入那个学海系统,就可以完全理解知识了吗?”关于学海系统,今天李望月仅仅是提了一句,并没有深入介绍。

“是的。”李望月点头,“学海系统是一种生物芯片工程,芯片附着了海量的知识,与大脑结合,可以产生与大脑自主学习知识等同的效果。我们最近在一只中华田园犬的身上做了实验,将指令知识附着于生物芯片,然后植入未经驯化的活体犬的大脑中,它就能够对各种指令做出回应。这说明它跳过了人为驯化这一步,习得了指令。

现在,关于人类知识的芯片制作,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八十,知识等级可达到本科阶段,包括了十几个专业。可以预想,等到学海系统的普及率达到百分之五十以上时,将会是人类文明的一次跃进……”

“你这个系统叫什么?”赵芳屏打断李望月的滔滔不绝。

李望月思路一乱,顿了顿,答道:“‘意识-海系统’,就是把人类意识和学海系统结合的意思。”

“学海。”赵芳屏重复道,“哼,学海无涯苦作舟。”她把“苦”字念得很重。“直接往脑子里灌知识,这哪里还算得上苦?”

赵芳屏板着脸,问:“一个人往脑子里装学海系统要多少钱?”

其实李望月心中有个估摸的价格,但见赵芳屏的样子,不敢说了,“还没到那一步呢,具体成本我也不清楚。”

“百分之五十的普及率,多少年能达到?”赵芳屏接着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李望月摇头,她确实不知道。

“别说百分之五十,百分之八十的时候也轮不到我们山里,山里的孩子唯一能跟外面比的,就是吃苦。”说到这里,赵芳屏深深叹了口气,“要是将来连吃苦这点权利都不给我们了,我的这些孩子们可就永远出不去了。”

赵芳屏抹了一下眼角,继续说道:“从参加工作起,我一点点意识到,知识,真的可以改变命运。它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改变一个民族的命运。毫无疑问,未来,它会改变全人类的命运。但现在我不能确定,它还能不能平等地改变某一个普通人的命运。”

4


又到了下班时间,于岚将蓝色光晕吸入储存器,密封好,放回档案仓。她有些怅然,却不知该如何用语言形容此时的怅然。回想刚才从吴艳芬的意识-海中读取到的古人的语言对话如此丰富,她更觉怅然。

她的意识-海系统只装载了关于档案管理学的初级博士理论知识,除此之外,没有经过传统方式的知识摄入。并非她懒惰,她所在的社会已经没有学校和老师的概念了,实体书籍也只在博物馆中出现。

为了孩子能够获得知识和相应的学历,家长们只需为他们购买学海系统,植入孩子的大脑,孩子长大一些,就升级一次。当然,越往上升,就越昂贵。课外知识也可以植入意识-海系统,需要另外付费。普通的家庭能将孩子供到初级博士,已经很不容易了,几乎不会为他们购买专业技能之外的知识。

于岚喜欢现在的工作,因为她可以免费读取博物馆留存的古人的意识-海。大家都说古人没有现代人聪明,因为他们的脑子里东西太杂,不专不精。可于岚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古人那样才算是人类。现在的人类,过分依赖意识-海系统,已经不是传统意义的人类了,而是有机体含量较高的赛博格。

下班后,于岚步行回家。在她走过无数次的街角,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发传单的老人,她的手里拿着一串拇指大小的机器小狗挂件,那便是她的“传单”。这种机器小狗成本低廉,可以照明,照明的同时,会将广告片投影出来。当然,它的寿命不会太长。

对于愿意接受“传单”的人,老人都会跟上前介绍几句什么。但是,几乎没有人愿意听她长篇大论,往往是烦不胜烦,欲将机器小狗还给她,这时,老人便不再坚持,只求对方将机器小狗带走便好。

于岚不忍心拒绝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也不愿把自己少得可怜的休息时间浪费在广告上。于是,每每路过,都要多走一段路,绕开老人。

于岚听人说,老人年逾九十,在这个世界的寿命只有二十天,却在每一个世代,都把仅有的二十天用来发传单。

大概不是广告,而是传教。

这是于岚第一次试图去理解老人的人生。因为老人眼中闪烁着的光芒,让她想起了吴艳芬意识-海中的赵芳屏。

她也是老师吗?在宣传某一种理论?

但是,这个世界已经没有老师了。

或许是驻足观察的时间太久,老人察觉到了于岚的目光。四目相碰,老人的眼中似有神奇的魔力,于岚竟主动走了过去,接过那只机器小狗。

5


2032年,落尘降临的第七年,越来越多的落尘填埋场在山中建成,工厂里的工人大多是附近的村民。

某个傍晚,艳芬做完农活回到家中,见丈夫如往常一样,一滩烂泥般醉在沙发上。见她回来,打了个酒嗝,睨了她一眼,“明天到填埋场上班去,给老子挣钱。”

在填埋场工作,每天接触到的落尘浓度是普通人的13倍,许多村民都只干了一个月就受不了辞职了。填埋场工人流失严重,只能不断提高待遇,却还是难以招满。

最初,落尘对人体的影响仅限于呼吸系统,但最近几年,落尘的对大脑的危害逐渐显现。村子里那批最早在填埋场工作的村民,已经有不少出现了认知障碍,变得痴傻。

艳芬宁愿清醒的死去,也不愿痴傻的活着。她小心征求,试图拒绝,但一顿殴打后,她妥协了。

填埋场二十四小时运转,招工处也是如此。午夜的山村,静得可怖,却是艳芬最可靠的掩护者。黑暗中,不会有人看到她可怜的身影,她拖着满身满脸的伤,缓缓挪向填埋场。远远看去,厂房拱形的屋顶隐在一片浓重的粉色落尘之下,像是一座阴森的坟墓。艳芬觉得,那就是她的坟墓,属于她的末日,将会比世界末日来得更早。

同样是2032年的一个深夜,在山村三千公里之外的科学院意识研究所内,迸发出一阵狂欢。会议室上方的投屏中正循环播放着刚才完成的实验:一缕淡紫色的光晕从一只食蟹猴的脑中剥离,导入读取器后,在显示屏中播放着色彩缤纷,形态诡谲的的模糊映像,映像在调试下逐渐清晰。那是食蟹猴记忆中的画面,潮汐褪去的海岸上,年幼时的它与兄弟姐妹们围在一起,学着母亲的样子,拿起尖锐的石头,撬开牡蛎。

这是人类第一次将生物的思维意识拷贝出生物体外,那缕淡紫色的光晕就是食蟹猴的意识拷贝体。

欢呼没有持续很久,疲惫的身体促使研究员们赶紧收起高涨的情绪,他们短暂地庆贺了一下,便陆续下班。

走出实验大楼,李望月活动颈椎,当她仰起头,只看到一片漆黑,她已经忘记了上一次看见月亮是什么时候。现在她所看到的那片黑,也并不是天空,而是巨伞。巨伞之外,覆满了落尘。白天时,还能依稀看到轮廓模糊的太阳,而月亮与星星的光,已经无法穿过。

这时,电话铃响起,是母亲赵芳屏的来电。

“妈,怎么了?”李望月心中一紧,此时已是零点,按母亲的作息,应该早已睡下。

“还没睡吧?闺女。”赵芳屏的声音平稳。

李望月松了口气,“还没呢,刚从实验室出来。”

“又是这么晚。”赵芳屏心疼地责备了声,顿了顿,问道:“你们那个学海系统有没有在人身上做成功的?”

李望月感到奇怪,往日里母亲总是对学海系统诸多批判,今天却在深夜主动询问。

“是有人体实验的计划,现在还在评估安全性,而且在招募志愿者了。”李望月活动了一下肩颈,身体“咯嗒”作响。

“你还记得艳芬吗?”赵芳屏说,“上次你回来的时候,和咱们在办公室一起吃饭的姑娘。”

“嗯,记得。”李望月对这个脸上挂着血痂的女人印象深刻。“难道……艳芬想要做志愿者?”

“是。”赵芳屏有些哽咽,“那孩子出事了,我想着,最后帮她一把。”

那是艳芬进入填埋场后的第二十三天,她负责的工作是将结块落尘进行深度压缩。她需要站在压缩机的入料口,将结块落尘往里送料。

意外发生时,艳芬正背对着压缩机整理铲子,没有注意到右脚距离旋转的链条越来越近。忽然,艳芬的裤脚被卷入,她一个趔趄被抻到地上,头朝下,脚被提起。像一个可怜的人偶娃娃,落入了一个粗鲁残忍的巨型孩童之手。

她哭喊救命,当工友赶到,切断电源时,她的整个下半身,已经在被机器压碎,痛得失去了知觉。

艳芬截去了两条腿,活了下来。

赵芳屏去医院探望,医生告诉她,艳芬保住命只是暂时的,截肢后即使创口恢复的很好也无济于事,落尘对她的损害已经不可逆了。情况好的话,还有两个月时间。问问她有什么心愿未了,尽量满足吧。

艳芬的愿望,就是想要把学海系统装进自己的大脑。自从上次见过李望月,她就对她口中的意识-海系统心生向往。她一生都在为没有完成学业而懊悔,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6


李望月以最快的速度为艳芬完成了志愿者申请流程,而这时的艳芬已经十分虚弱。

将学海系统植入大脑,是一场具有外科手术性质的实验。这对于游走在死亡边缘的艳芬是极大的考验,但她生生抗住了。她一辈子怯懦,在生命的最后,使出了毕生的坚韧。

艳芬在手术完成后的一个小时苏醒,她环顾四周,床的两侧被大大小小的仪器包围着,床尾站着李望月和几个研究员。

“艳芬,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李望月问她。

“我很好。”艳芬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她并非逞强,她真的感觉好极了,大脑从未这样充盈。

李望月说:“我现在需要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艳芬回答得如此自信,令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如今还有什么是令她恐惧的吗?似乎已经没有了。她看向窗外,楼宇,树木,电线杆,风声,飞鸟,在她的脑中有了全新的定义。

李望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问题,念道:“第一个问题,lnX的导数是什么?”

“1/X”艳芬回答的很快,几乎条件反射一般,没有思考时间。

“第二个问题,伯努利方程包括哪几项?”

“压能,动能,势能。”虽然声音虚弱,但干脆利落。

“第三个问题,米-门公式中的S指什么?”

“反应器中有机物浓度。”依然回答迅速。

李望月与其他几名研究员的脸上露出笑容,他们心照不宣,实验是成功的。眼前这个高中肄业,离开了校园十多年的女人,已经掌握了环境工程本科课程中的基本知识。他们不便欢呼,因为实验是成功的,但是艳芬此时的生命已接近枯竭。

“成功了,是吗?”艳芬的笑容比几名研究员更甚。

李望月点头。

“真好。”艳芬的嘴角一直挂着笑,“有知识,真好。”

“艳芬,”李望月临时起意,“我还想再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嗯。”艳芬的眼神明亮。

这并非科研组事先拟定的问题,而是李望月自己心中的疑问,“你认为,意识-海系统对于人类的未来是好的吗?”

“对于未来,是好的。向前看,总是好的。人类从树上走下地面,从山林走向平原,越走越远。可走向平原的人,总以为树上已经没有人了。”艳芬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但依然坚持着将话说出来,“我们身在同一个宇宙……”

监护仪响起报警音,显示屏上起伏的折线被拉直,艳芬停止了心跳。

李望月无从判断,艳芬的回答,是她原本的认知,还是意识-海系统起的作用。

艳芬死后,意识-海被拷贝出来,收藏于科学院意识研究所。艳芬的意识是蓝色的,那是叠加了学海系统的艳芬的意识。

在意识的世界里,艳芬永生了,她不仅没有像她担忧的那样,在落尘的侵蚀下,痴傻的死去,反而,在获得了毕生渴望的知识后,永远活着。

7


老人的眼睛很亮,她将机器小狗稳稳地放在于岚的手中。

机器小狗只有半个巴掌的大小,身体上印着“反对意识-海系统,恢复传统教育。”

教育,这个词语已经在现代汉语中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于岚觉得陌生。

“为什么?”于岚疑惑地看向老人。在她的认知里,废除意识-海系统,无异于退化。

老人的眼睛弯弯的,“你有好奇心,这很好,现在的人类很少有这种东西了。接触过传统教育吗?”

“没有。”于岚摇头。

“我又要死了。”老人神态自若地说出这句话,“他们都觉得我可怜,在这个永生的时代里,活的比别人少。再过三天,我就死了。意识收集系统会从我的尸体中提取意识-海,留存到世代末。和所有人一起,从头来过。但是,有什么意义呢?”老人话锋一转,“你不知道吧,人类已经灭亡了。”

“人类灭亡了?”于岚蹙眉,不明其意。

老人抚摸着手中的一只机器小狗,似乎在摸一只鲜活的毛茸宠物,“在意识-海系统出现的前一百年里,科学的确出现了飞跃,但是随后的几十年中,它开始反噬,人类的创造力陷入瓶颈。那些科学家嘴硬不肯承认,也不敢承认,没有创造力的文明,不会再往前走了。现在的人类,一轮一轮地循环,以对抗坍缩危机为借口,止步不前。”她按动机器小狗的按钮,投影图像在面前的空间显现。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图像上滚动出这样一句话。

“人类自以为征服了时间,却不知道,时间早就抛弃人类了。”老人悠悠说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让人类摆脱意识-海,恢复传统教育和自主学习是个艰难的过程。我想不到什么高明的方法,去劝诫世人。”

她摊了摊手,看着手中成串的机器小狗,苦笑道:“我这个老家伙,也是个从小就依靠意识-海系统的普通人,没什么创造力,幸运的是,在传统教育消失殆尽之前,在一家培训机构上过学。说我老古板也好,说我冥顽不灵也好。把我的理念传播出去,是我想到的,唯一可能让人类死而复生的办法。”

这时,不远处的时光推进工作站发出大功率运转的声音,一座插入天际的烟囱状构筑物似在抖动。

老人抬头望去,“又开始了。”

在时光推进工作站中,生产着一种粉色的新物质。每个世代末期,人类的意识需要搭乘这种物质,才能进入时间穿梭轨道,返回世代初期。这种物质在生产过程中,会产生大量的粉尘状副产物,难以处理。

老人收回目光,对于岚说:“世人总是这样,把麻烦丢给无力反抗的他者。”

此时,时光推进工作站的中央控制台开始播报:10微米粒度废料输送准备,所需地球自净时间一百六十年,所需人类处理落尘能力为第一阶段,依此条件匹配地球时间坐标,2025年,4月6日。排放倒计时开始,十、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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