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这种情况下,我成了表哥在现实世界里唯一的联系。此后表哥每隔半年八个月就会寄一次东西过来,有时是信,有时是照片,有时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纪念品,这些纪念品包括但不限于:某个非洲土著部落丑陋的面具、某种鸟类的羽毛、四五颗不知种类的野兽的牙齿(如果仅有一颗,我可以随便说是狼牙,假如是几颗看起来都不一样牙齿,我就没法确认哪颗是狼牙,或者说到底有没有狼牙),一件印着巨大手印的白色T恤、几片锯齿状的叶子、装在一个迷你玻璃瓶里的不知道是哪个河流或湖泊里的水、两块看起来很普通的石头、一抔黑红相间的土.......
这些纪念品杂乱无章,难以归类,无从推敲出收藏者的癖好与倾向,唯一可确信的是,如果某个雷雨天哪道闪电不走运掉下来的话,也会被他装到收藏袋里。它们凭空出现,没有任何解释和说明,我认为这是表哥的伎俩,是他晚年炫耀的资本,某天他会回来坐在院子里向所有朋友添油加醋一样一样解释它们的来历,看着所有人像待哺的小鸟一样张大了无知的嘴巴而洋洋得意,又或者是纯粹的恶作剧,他根本没去过什么地方,这些只是某个奇怪小商场里的便宜货。除去这些堪称嫉妒的小心思,每一次从国外来的包裹,都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久违的新鲜感,某些时候甚至有莫名的狂喜,因此我乐此不疲,甘愿做表哥的地下联络员。
我拿起相片,它们齐整的装在一个白色纸袋里,封面的背景是傍晚的草原,一个戴着鸭舌帽、穿着迷彩服的中年男人蹲在一头大角斑羚旁边,咧嘴笑着,羊角高高的盘旋而上,相片背后写:南非,约翰内斯堡,2014.7.15。这些相片风格多样,很少有正经的游客照,比如和某个原始部落土著角力;贴身抱着一颗大树;蹲在一个到处刻着字的石头坑里敲敲打打;把当地的孩子放在肩膀上,无神的望着天空......有些照片看起来像是身边人不经意间拍的,后面都有一两句诗,如:
我的渴望
在暮色四合中璀璨
爱船已逝
留下了心灵荒漠的锚
不论表哥是否结识了异国伴侣,这样的状态似乎并没有持续很久。一堆相片里有表哥出现的镜头不到三分之一,大部分是一些奇怪的静物风景:狮群、雨林、耶稣受难像、古朴的旅馆标牌、陈列在橱窗里的手把件、篝火上面的烤鱼、跃出水面的海豚、五彩斑斓的小虫子,叶子蜷曲的植物,还有一张照片是满幅橙红色,隐现出丝丝的黑线,看起来像极了烤熟的红薯,后面却写着:马鲁姆火山 2015.4.23
2013年,太阳直射点落在北回归线,皖南一带正是盛夏。大表哥呆在一幢大房子里,焦躁不安,五天前这幢房子还是他打算一辈子停留的温暖港湾,平静安然的等待老年生活的降临,像其他即将步入老年的中年人一样,学着含饴弄孙,侍弄花草,逗猫遛狗,下棋打牌,将左手甩起来击打右肩背,右手击打左肩背。有一天,下班后,车开在马路上,下了一场雨,地面湿漉漉的,空气变得更加透明,天边夕阳绽出最后一点光亮,他“忽然像被雷电击中一样”,一个念头从心底升起:我这一生当过好儿子,当过好丈夫,当过好父亲,当过好员工,可居然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他想着想着,眼睛里迸出泪来,接着鼻头越来越酸,鼻涕也流了下来,只好把车开到应急车道上哭了一阵,直到后面要超车的喇叭响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