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某年因故要在晚上十点坐巴士从牛津赶回伦敦。买下车票后发现还有一个小时的空闲时间,便跑到车站前的广场上闲坐。不想天色虽晚,却有成群成堆的少男少女把广场上的座椅占满。最后找到一把椅子,只坐着一个老汉,承蒙他同意,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坐下没多久,他便跟我聊起天来。原来他白天在车站广场上卖报纸,天色晚了便把报纸收在脚边那个大皮包里,要在椅子上休息一会儿才回家。这样聊了没几句,他突然跟我说;“你知道,我已经背下来了整本《牛津字典》,从第一个字到最一个字!”
《牛津字典》有大有小,不知他老人家背下来了哪一本,看他一把岁数,我也不好扫他的兴,只能随口奉承。不想他老人家从此就像犯了魔症一样,每句话都要加个“当你背下了整本《牛津字典》之后”的条件句:“当你背下了整本《牛津字典》之后,不用看报纸就什么都知道了。”“当你背下了整本《牛津字典》之后,你就知道中国人管不好香港了。”诸如此类,不胜其烦,直到我去上车,身后还传来他的“当你背下了整本《牛津字典》之后”。
《儒林外史》说明代金陵文雅之地,挑贩走卒都有六朝烟霞气。如今这样的地方只有牛津了吧,这儿连报贩吹牛吹的都是学问。
十多年前我刚到特拉维夫的时候,在特拉维夫大学门口碰上个乞丐。此人穿着打扮不异常人,唯手中提着个黑公事包,式样是二十多年前中国办事员出差时常拎的那种,殊为怪异。乞讨之前,他扳着手指头问我:“你是说英语呢?还是说法语呢?还是说希伯来语?”随后解释说他来大学上课忘了带钱,问我能不能送他十块钱买车票回家。我想通三国语言的怎么靠要饭为生,不是捣乱吗?转身便走。他在身后竟用英语大骂起来:“小气鬼,你那么有钱,这点好事都不肯做吗?”然后换希伯来语重复一遍,大概怕我没听懂,又叽里咕噜说法语。
十年后我在大学门口居然又碰上他一次。他胖多了,显然十年乞讨成绩不错。这次他也成熟多了,张嘴就说:“嘿,哥儿们,有五十块钱吗?”老天,乞丐的价码居然涨得比什么都快。
不过我还是觉得他老实多了:要饭就老老实实要饭,装什么深沉?
我刚到特拉维夫大学哲学系念博士的时候,老欧
(延展阅读:
老欧外传——一个普通以色列人的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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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了我一把他办公室的钥匙,那时我住在学生宿舍里,终日就在办公室里泡着。某日老欧从家里打电话来,让我在一个文件盒里帮他找一份文件,结果文件没找到,却翻出一封卡尔•波普尔的亲笔信来。这是一封保举某人到特拉维夫大学哲学系出任终身教授的推荐信,那个文件盒里都是老欧当哲学系主任时留下来的资料,这封信不知为何也留了下来。
终身教授是当今学人的头等大事,与此相关的推荐信也通常长篇累牍,天花乱坠,我就亲耳听过某公对被推荐的某人说:“要是你因为这封信得了诺贝尔奖金,别忘了请我的客。”人之常情,原也不足为怪。不过波普尔这封推荐信却短得出奇,除去抬头和结尾祝语签名外,全信就一句话:“某人曾与我进行过16个小时以上的哲学对话,我认为他有资格在贵系获得终身教授职位。”大约在波普尔看来,以他老人家的哲学水准,能跟他进行十几个小时的哲学对话远比出版几本书、发表几篇论文需要的学术水平高。或者他老人家对哲学学者的评价类似中国古典小说对武将的评价—-
武艺如何不在于你打过多少胜仗,而在于你跟高手能掐上多少个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