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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经典 |  E.B.怀特:猪之死

上海文学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11-24 09:53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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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一旦给猪灌了肠,就义无反顾,你再也不可能回复到更为程式化的生活角色中了。 猪豕的命运和我的命运从此不可分割地纠缠在一起了,好像那橡皮输液管本身就是生命似的。 从那时刻起直到猪殁了,我的内心深处一直惦记着它;力图使它摆脱痛苦成了我的一个强烈愿望。它的痛苦很快变成了世间所有苦难的象征。那天一整个下午,我筋疲力尽,便给二十里外的兽医打电话,将病猪正式移交给他。他询问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当我漫不经心地提到猪屁股上的黑点时,他声音变了调儿。

“我不想吓唬你,”他说,“要是体表上出现黑点,那人们就得考丹毒的可能。”

我们一起讨论丹毒,在此期间电话接线员频频打断我们,她不知道线路是否接通。

“要是一头猪患了丹毒,会传染给人吗?”我问。

“是的,有可能的。”兽医回答道。

“电话通了吗?”接线员问。

“是的,接通了,”我说。然后,我跟兽医说话。“你最好立刻到这儿来一次,给猪检查一下。”

“我不可能亲自来,”兽医说,“要是你愿意,麦克法兰今晚可以到你这儿来出诊。麦克对猪的了解比我多。你不必为黑点太忧虑。要是丹毒的话,在深部位会有出血性梗塞象。”

“深部位出血性什么?”我问。

“梗塞现象,”兽医回答。

“电话接通了吗?”接线员问。

“嗯,”我说,“我不知道怎么称呼这些黑点,它们就像马那么大。要是猪有丹毒,我想,我现在也可能患上了,因为我们最的接触十分频繁。”

“麦克法兰会来的,”兽医说。

我挂上电话。我感到喉咙发,便走到酒柜旁边,拿了一瓶威士忌。深部位出血性梗塞——这词就像钩子一般钉在了我的脑海里。我从没料想过在一头猪从饲养屠宰的过程中会发生什么不测之事;我对于猪,特别是我饲养的、属于我值得为之骄傲的计划的一部分的猪的健康和耐力充满坚定的信心。这种省悟具有一种震撼的力量,因为这启示我,对于猪是这样,对于我整个平安世界的其余部分也是这样。我竭力摆脱掉这种令人不悦的想法,然而它却总要来搅扰我。我呷了一小口威士忌,虽然我仍然极想前往猪舍,寻找新的迹象,但是我惧怕了。我肯定我也染上了丹毒。

夜已经很深,晚餐的餐盘刚一撤走,一辆汽车便到了,麦克法兰从汽车里钻了出来。他还带来一个姑娘。夜色中我只隐约见她——她似乎很年轻,很漂亮。“这是欧文小姐,”他说,“我们一直在海边野餐,这就是为什么我来迟了。”

麦克法兰站在车道上,脱去了茄克衫,随后又脱去了衬衣。我那微弱的电筒灯光照着他长长的手臂和似乎能干的一双手,我帮他找到工作服,并拉上拉链他的车后座上放着多得令人惊异的器具,他很快审视一遍,捡出一根链条,一个注射器,一瓶麻油,一条橡皮管和其他一些我说不上名字的器物。欧文小姐说,她愿意和我们一起去瞧瞧猪。我带着他们翻过果园温暖的山坡,我用手电带路,我们三人都翻过栅栏,走到猪舍里,在猪身边蹲下来,这时,麦克法兰先生测试直肠的体温。我手电的光柱中,姑娘手上戴的订婚戒指突然闪了一下。

“没有隆肿,”麦克法兰说,就着灯光将体温表叠起来。“你不必担忧丹毒。”他的手在猪肚子上慢抚摸,当摸到一处时,猪一下子痛苦地嚎叫起来。

“可怜的小猪仔!欧文小姐说。

医生又重复了一遍我这两天来给猪治病的方法,只不过更为熟练而已。欧文小姐和我递给他需要的东西——拿住正箍在猪上颚的链子,握住注射器,提着瓶塞子和橡皮管的一端,我们大家在黑暗中工作,干得非常惬意,带着由于急救而形成的一种本能的默契,猪没有反抗,屋子里朦朦胧胧,给人一种被人守护的亲切之感。我上提上裤子,光床时疲惫不堪,但心中有种释然,因为我将部分的责任移交给一位持有行医执照的医师。我开始到猪可能活不长了。

二十四小时以后,也许是四十八时以后,它死了。对于时间,我有点糊涂了。我有可能在叙述中少算或多算了一天,而猪则有可能在死亡的过程中少享有或多占用了一天。临终的最后一天,我有时提着阴凉的清水来到它那里,这时候,只要它有支撑的力气,它就会站将起来,将脑袋伸到桶里,用鼻子到处嗅。它喝了几口,便不再喝了;它将鼻子放在水中搅动,似乎从中找到慰藉,现在它大部分时间躺在屋里,将身子一半埋在木屑里。有一次,它大限快到的时候,我在服侍它的时候,发现它想给自己铺个床,却没有力气,当它想把鼻子埋进木屑时,它都无力刨出一条小小的沟槽来让自己躺下。

猪是走到屋外边死的。我临睡前去看它时,它的腿伸直了,卧在离门几英尺远的院子里。我蹲下去,发现它已经死了,就让它留在那儿:我认它受够了苦难。我回到屋里,爬到床上,心里在哭泣——深部位的出血性哭泣。第二天清晨将近八点钟,我才醒过来,当我从开着的窗户望出去,人们正在垃圾场外的一棵苹果树下挖一个墓穴。我能听见铁铲与小石子碰击的咚咚声。我对自己说,别问这是为谁而掘,它是为你挖的。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弗雷特准是在监督整个挖墓工程,所以,我慢吞吞地吃我的早餐。

那是星期六上午。我注意到掘墓人正在干活的那丛灌木林翁郁而温暖。天空是灰暗的。在桤木和小落叶松树丛中,在苹果树下,莱尼挖了一口漂漂亮亮的洞穴,五英尺长,三英尺宽,三英尺深。莱尼站在洞穴里,用铲子铲最后几铲土,而弗雷特在洞穴边上巡视,简洁而令人印象深刻地绕着圈儿,将土堆上的松土又踩回洞穴里。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下过雨了,即使三英尺以下的土也是干的,像沙子一样干燥。站在那儿时,我瞧见铲子在洞穴底部将一条硕大蚯蚓的一半身体暴露出来,蚯蚓正往深处钻,缓缓地缩了进去,在更为孤独的深处寻觅更为遥远的湿阴。等莱尼爬出洞穴,将铲子靠在树上,点上一支烟时,一只小小的绿苹果从枝桠上坠落,掉进了洞穴。有关这最后一幕似乎写得太多了——阴晦的天气,破败的林丛,即将来临的风雨,虫子(传说中虫子是死者的同眠者)和苹果(按世俗的习惯,苹果是猪的装饰品)。

但是,即使这样,我想在这头动物的葬礼上能有种直率和急迫,正是这种直率和急迫使这场动物的葬礼比人的葬礼显得更加庄重:没在棺木店发散异味的大厅里停留,没有花圈,也没有树枝环;当我们在猪后腿上绑上绳子,迅速把它从院子里拉出来,使尽全力拖曳它,压弯了垃圾场上的青草,磨平了石子路,我们所做的一切,俨然一副正正经经的样子,而弗雷特,那个丧礼中不称职的抬棺者,摇摇摆摆地尾随在后面,它那颠倒错乱的丧亲之痛显示在它脸部的所有线条上;在墓穴边上就地进行迅速的验尸,这样,引起猪死亡的内脏先于它而葬入土中,它终于安详地长眠在导致它毁灭的原因之上。

我铲起第一铲土,我们迅速地、默默地工作,直到活儿干得完美无缺。我捡起绳子,把绳子绑在弗雷特脖子的项圈上(它是个臭名远扬的食尸鬼),我们三个沿小道鱼贯而行,回到屋子里,弗雷特在尾部压阵,每迈一步都显出一副踌躇不前的样子,装出非同寻常的执拗劲儿。我注意,虽然它比猪豕体重轻许多,但拖曳它却要费更大的力,因为它拥有生命的火花。

关于我的猪死亡的消息,一下子传得很远。我收到许多来自朋友邻居的吊唁信,没一个人把这事看无足轻重,我很快发现,我所在的社区在日程中安排了庄重悲痛地悼念我那头英年早逝的猪。作为一个没养好一头猪的人,作为一个无法自圆其说地解释为什么偏离了养猪的经典方式的人,我怀着忏悔和痛苦写下了此文。丛林间的坟墓没有墓碑,但弗雷特可以准确无误地、怀着无限的好意引导吊唁者来到墓前。我知道它和我将经常造访这块地,在省悟和绝望的日子里,在我们自己选择的普通而值得纪念的日子里,独个儿来或者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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