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布达佩斯。多瑙河。乌拉尔山。苏格兰。格陵兰岛。佛罗伦萨。个旧。楚雄。莎士比亚。凡尔纳。弗洛伊德。霍金。金星水星土星火星冥王星太阳系曹雪芹青海湖圣彼得堡蒸汽机发明者是谁鸟为什么能飞长江黄河亚马逊河……又硬又湿的瓷砖地面,寒意一丝丝地贴着我的背和手长出了冰藤,缠绕我的全身。我拒绝舒适的床,拒绝枕头。天越发暗了,我不要去开灯,我感觉是躺在幽冥的洞穴里,呼吸越来越沉,心跳越来越慢。光被黑暗吃掉了。暖被黑暗吃掉了。我抬手,手也被黑暗吃掉了。我闭上眼睛。
醒来时,是在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琼姨说话的声音。妈妈说话的声音。我侧过身,阳台上她们在准备做饭。我起身下床走过去,妈妈正在盥洗池边洗一把小葱,她没转身看我,反倒是给土豆刨皮的琼姨回头笑问我,“小轩,醒了呀?”我无声地点头,等妈妈回头,她没有。我不知道在地板上躺了多久,头昏昏沉沉。她不会问我的。她知道我的“把戏”。她一点都不肯输给我。一点都不。雨渐渐大了起来,琼姨关上窗户,决定来点儿音乐。她进屋打开笔记本电脑,问:“雅君,你想要听什么歌?”正在剥大蒜的妈妈想了一下,说:“邓丽君的吧。”琼姨忽然朝我眨了一下眼睛,“你妈当年是我们那儿的小邓丽君。”妈妈“喂”地一声,“不要跟孩子乱说!”琼姨吐了一下舌头,“不说不说。说了是小狗。”妈妈扑哧地笑了出来,“你不要污蔑狗!”从小音箱淌出音乐的前奏,琼姨又急忙跑到阳台,经过正在剥豌豆的我身边,塞给我一个小板凳。“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她一边洗着青椒,一边和着邓丽君的歌声,声音跟说话时很不同,意外地娇媚婉转,“若是你到小城来——喂喂,小邓丽君,一起唱啊!”她手肘碰碰妈妈的手臂,“收获特别多!”妈妈忍住笑,“我不记得歌词了。”琼姨撇撇嘴,“你就装吧!”
我从来没有听过妈妈唱歌。我们家里没有音箱,电视也几乎不看。我有的是书。一屋子的书。在这里,我却听到妈妈在唱,“谈的谈,说的说,小城故事真不错——”歌声像是另外一个人发出来似的,舒缓沙哑,不像平日的妈妈。豌豆从我的手中滑落到盘子里,雨水斜打在窗玻璃上,对面楼群上空几只鸟在飞,我都不管了,我贪婪地吞吃她唱出的每一粒声音,“请你的朋友一起来——”最后一句琼姨和上了,“小城来做客!”唱完,两人相视一笑。妈妈感叹了一句:“我居然还记得。”琼姨“哟哟哟”几声,“刚才让你唱,你还说不记得歌词啦忘了怎么唱啦——小轩,你妈妈唱得好不好听?”她突然把问题抛过来,让我有点措手不及。我看向妈妈,妈妈在切大蒜,她没看我,可是我知道她一定在听。琼姨还在看我,我没有理会,起身把剥好的豌豆搁在妈妈的手边。我这次没有看她。
(三)
有一只白色的鸽子停在厨房的窗台上,它咕咕咕地叫着,脑袋一伸一伸。雨停了,远处灰白色云层裂开一道宝蓝色天空,如一泓湖水。琼姨往窗台上搁了一点儿面包屑,“它每天都来。”琼姨在跟我说话。妈妈把洗好的碗筷用干净的抹布一一擦拭干净,我自然而然地接过来,依序放到碗柜里。琼姨此时看起来是这里的外人,但她不介意,她靠在那里,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上,撇过头去看鸽子低头啄食。鸽子飞走了,碗我也都放进碗柜了,妈妈把条桌和灶台也都擦拭干净了,一时间没事做,大家沉默不语。妈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弯腰把套在垃圾桶上的袋子扎紧,琼姨说:“别忙了,坐一会儿吧。”妈妈拿一把折叠椅坐下,我忽然有一种直觉:我应该把阳台让给她们。“我要去睡一会儿。”我转身进去。妈妈说:“你都睡过了。”我说:“我还要睡。”琼姨说:“你就让他去睡一觉嘛。”妈妈近乎执拗地拉住我,“你才吃过饭。”我溜了她一眼,她有一种溺水者抓住一根稻草不放的眼神,但我没管,使劲挣脱了她,进到卧室,倒在床上,内心涌起一阵报复的快感。
我背对她们,凹一块凸一块的墙面上挂了一幅画框,框里有一张非洲女人的面孔,仅有的一只眼睛,占据整张脸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是一块厚厚的嘴唇。几内亚。刚果。南非。津巴布韦。马达加斯加。利比亚。我默记我能记住的所有非洲国家。记到第十一个国家加纳时,听到她们的笑声。我转过身看,她们靠在一块,一起抽烟,窗户都推开了。妈妈拿烟的动作娴熟地道,她微微噘嘴吸住烟头,再徐徐吐出烟圈。琼姨看她许久,说了一句什么话,妈妈拳头打了她一下,琼姨大笑了起来,笑笑又止住,看了一眼里面。我装作睡熟的样子。
没想到真睡着了。眼睛被一束光撬开,太阳的余晖斜射到床上来,不知道是早晨还是黄昏。安静极了。妈妈和琼姨都不见了。睡得太久,身子发沉,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自己送到地面。我先到阳台上,她们两个坐的椅子还并排在那里,条桌下面的垃圾袋已经换成新的了,唯一有动静的是灶台上蓝色的火苗舔着煲汤罐底。鸽子又飞过来了。咕咕咕。咕咕咕。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喂它。我坐在妈妈坐过的椅子上。她去哪里了?咕咕咕。咕咕咕。鸽子脖子一伸一伸,往前踱了几步,又飞走了。西方浮出了晚霞,看来是黄昏。
从楼梯口那边开始传来大人小孩说话的声音。我跪在椅子上,趴在窗台边,就像以前我在自己的卧室里那样,也许妈妈还是像过去那样,急匆匆地走进小区,往家里所在的这栋楼奔来,然后我就可以躲在门口,她只要一开门,我就“哈哈”地吓她一跳。当然如果爸爸在的话,我就不敢这样了。爸爸。已经两天我脑海中没有跳出这个词了,现在却一下子胀满我的心口,战栗般的恐惧感如海潮般奔袭而来。我立马跳下椅子,跑到卧室里,四处找能躲藏的地方。衣柜太小,桌子底下也不成,只有床底是可以的。我钻了进去。
床单垂下来,只有贴近地面的一层光切进来。床底是干净的,看来琼姨经常打扫这里。床垫子散发出沉沉的湿气,等眼睛适应了这里的暗度,这才看得清贴墙的地方有一条灰尘带,可能是因为扫帚探不到这里来。床头那一块,有掉下来的硬币、纸张,还有一个扎冲天辫子的布娃娃,我伸手拿了过来。布娃娃的脸上,有两粒代表眼睛的玻璃珠子,嘴巴是用红布做的,嘴角上翘,又是一个笑意满满的象征。为什么所有的娃娃嘴巴都要做笑的表情?我起了一股恨意。我恨这种假装出来的笑。我费力地抠那块红布,只能抠掉一半,现在那嘴巴一半是上翘的,一半掉在脸外,我再去抠眼珠子时,听到开门的声音。第一个进来的是琼姨,她的声音说:“明天可能还是要下雨。”妈妈也进来了,“那要不要去?”琼姨说,“那也可能是阴天嘛……小轩呢?”她的那双白球鞋在床边走动,“人呢?不会跑出去了吧?”妈妈的脚迅速地走过来,“小轩!小轩!”她的脚又冲向阳台,“没人!”琼姨往门口走去,“我去问一下楼下的李大爷。”妈妈跟过去,“我也去。”
她们又一次走了。门砰地一声关上。我从床底下钻出来,躺到床上。窗外的晚霞消失了,夜色涨了上来,渐渐淹没了整个房间。我想像自己正沉入海底。世界上最深的海沟叫什么?妈妈会问我。马里亚纳海沟!深多少?11034米!我总是能答对。就沉到那个海沟里去。没有一丝光的深海,有各种人类从未发现的奇怪生物在我身边遨游。没有声音,没有呼吸,沉啊沉啊……我又一次听到开门声,琼姨和妈妈几乎一起进来的。“啪”地一声,灯光炸开,我眼睛几乎睁不开。琼姨一拍手,“哈哈,小轩不是在这儿么?”妈妈几乎是莽撞地挤开琼姨,身体扑过来,一耳光搧到我脸上。琼姨慌忙拉住妈妈,“你疯了?!”妈妈全身在抖动,眼眶里蓄满泪水,眼睛恨恨地盯死了我。我没有动,眼睛回过去瞪她。我毫不退却。
琼姨插到我们中间,“雅君,你不能这样打孩子!小轩,你去哪儿了?”我稳稳地说:“我哪里都没去。我就在这里。”琼姨难以置信地拍手,“那真是活见鬼了。我们没有看到你。”我重复了一句,“我就在这里。”妈妈起身把买的菜拎到阳台,我眼睛追住她。琼姨依旧说个不停,“小轩,晚上我们做好吃的。你喜不喜欢吃鱼?”她的问话让我十分烦躁,可我还是淡淡地回答,“喜欢。”琼姨有一张欢欣鼓舞的笑脸,让我想起那个被我扔在那里的布娃娃,现在我也想抠掉琼姨脸上翘起的嘴角。“好好好,正好买了鲤鱼。”她起身搓手,去到阳台。妈妈一次也没有回头,她拧开盥洗台的水龙头,洗菜、拍大蒜、切葱……我脸上开始有火辣的痛意。妈妈那一巴掌打得非常结实,我感觉我一边脸都肿了起来。可我莫名地涌起满足感。
吃晚饭时,琼姨再一次插到我们中间坐下,跟妈妈说几句话,又跟我说几句话,努力做一个辛苦的和事佬。看她笨拙的样子,我想放声大笑。我跟妈妈达成了和解,虽然我们没说一句话。她把酸菜炖鱼一放到我这边,我就知道了。我夹起一块鱼到碗里,她也知道了。吃完饭,琼姨提议去看电影。风很大,天上灰色的云层都给吹走了,干净明澈的天空,白生生的月亮如一枚发光的眼珠子,瞪视着我们。我们穿过小区,走到了凤羽大道上,街心公园几百人聚集在一起跳广场舞。我们站在边缘看了一会儿,琼姨说:“要不要来?”她手臂伸过来,脚上已经跟着节拍在动。妈妈往后躲了一下,笑道:“不要!”琼姨才不管,攥住妈妈的手,把她拖过去。妈妈这次没有挣脱,她任由琼姨捏住她的手,一起舞动。蹦擦擦。蹦擦擦。蹦擦蹦擦蹦蹦擦。妈妈整个身体很自然地适应了这个节奏,她的手和脚也跟上了这个百人的大队伍。琼姨冲我喊了一声,“小轩,一起来跳!”妈妈也向我伸出手,我迎了过去。
我们三个人牵着手。蹦擦擦。蹦擦擦。蹦擦蹦擦蹦蹦擦。妈妈的手心出汗了,她脸上的神情也舒展了。琼姨说:“你妈啊,当年唱歌是小邓丽君,跳舞是小杨丽萍。”妈妈笑骂道:“你不要再跟他乱说了!”琼姨又说:“我没有乱说噢,你看你妈妈现在也很漂亮,对不对?当年比现在嚯……”妈妈抢道:“都是过往的事情了。你今天真是昏了头了。”琼姨忍住笑,“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一曲终了,我们又继续往前走。琼姨和妈妈各自拉着我一边手。有水洼的地方闪着月光,风吹落了不少树叶。潮湿的空气中,有妈妈身上隐隐的香气。琼姨话很多,妈妈话也很多。她们不用注意到我的沉默。我放松地听她们讲我懂的和不懂的。我混沌地吞食她们的言语,步子放慢放慢,拖慢她们回去的节奏。
电影院的票早卖完了,我们也没所谓,慢悠悠地往回走。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洗漱完毕,琼姨从走廊的箱子中间拖出一个折叠床来,她让我和妈妈睡床上,她睡这个就好。妈妈说那怎么能行,“我跟小轩睡折叠床就好了。”我这时说话了,“我睡折叠床,你们睡床上。”她们一起看我,我咕哝了一声,“我喜欢一个人睡。”妈妈说:“没问题。反正你在家里也是自己睡的。”琼姨搓着手,“哎呀,太委屈小轩了。”说着从衣柜里抱出被褥,要给我铺床。妈妈说:“让小轩自己来,在家里这些事情都是他自己做的。”我接过琼姨手上的被褥,在折叠床上铺开叠好,这一切对我来说驾轻就熟。琼姨跟妈妈并排坐在床上,她们穿着一样粉红色的睡衣,脚上是一样鹅黄色的拖鞋,头上裹着一样纯白色的头巾,像是一对孪生姐妹似的。这些都是她们白天出门去买的,那时候我在床底下。她们给我买的睡衣,果绿色,带卡通,现在穿在我的身上,当她们的娃娃,由不得我自己喜欢不喜欢。
月亮在窗台外面俯视我,我屏住呼吸,不敢动弹。床上琼姨小小的呼噜声,一小团一小团,也许那是一朵又一朵水母从她的鼻腔里钻出来,漂浮在月光的海面上。妈妈睡觉几乎没有声音,尽管我小心翼翼地转身,折叠床还是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音,现在轮到墙壁上那个非洲女人独有的一只大眼睛俯视我了。也许是白天睡得太多,只有我在两只大眼睛的交替注视之下,憋着尿。我夹紧双腿,想让尿意不要那么猛烈。我害怕尿溅落在马桶里的哗啦声,她们都听得见。盖在妈妈身上的被子小幅地起伏,看来是睡意深沉。
我尽量轻轻地下床,小跑到卫生间,小心地关上门。撒尿时,我尽量对着马桶的内壁,而不是通水口,那样的话可以做到几乎无声。撒完后,我全身松弛了下来。卫生间的窗子开了半边,印着虞美人图案的窗纱随风扬起又落下又再扬起。窗外一片暗沉的夜色,无波无浪的海,把一切活物都给吞没了。我不想回到床上,在家里每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总喜欢趴在窗上看。“小轩。”我听到妈妈小声地叫唤,“小轩。你在卫生间吗?”我没有回答,做贼心虚似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下床了,穿上了拖鞋,我马上从马桶盖上下来,她敲了敲卫生间的门,没听到我回应,又扭动门锁,确定是锁着的,“你在里面干嘛?”我打开门,她堵住门口,俯视我,“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绕过她,躺在折叠床上,盖上被子。妈妈跟了过来,我知道她看了我半晌,虽然我没睁眼。接着,她也躺在床上了。
(四)
不是妈妈的声音。也不是琼姨的。是男人的。钥匙插进门锁。我迅速爬起来,钻进床底。他进来了,重重的脚步声,拖沓地从走廊响到了床尾。半旧的黄球鞋,黑袜子,一小截灰褐色裤腿。“琼子,你在吗?”他走到了阳台,我往床的更里面挪了挪。他打电话给琼姨了,“哦。哦。那行,我明天再来好了。成。成。挂了。”他回转身,经过床尾,穿过走廊,关上了门。我没有马上出来,继续细听门外的动静。没有下楼的声音。门又一次被推开,男人又进来了,“我没看到小孩啊?折叠床在的,被子是掀开的,对,但没有人。哦,好,我去看看——”他走到阳台,打开卫生间的门,“嗯……没有。是的。要不要报警?……噢,行,我去楼下问问李大爷。”他再一次离开。
我忽然对躲在床底下兴味索然。我又一次爬上折叠床,盖上被子。是个阴天,云又一次厚实地遮盖了天空,鸽子像是纸片一样,远远地在楼群之上飘飞。转身看大床,两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挨放在床头。她们什么时候起床的?是出去买早餐了吗?为什么总是两个人去?为什么不叫我?我突然发现她们做什么都在一起,而我总是被遗忘在这里。不对,不是遗忘。我想起妈妈的神情,应该是她故意的。她一定会跟琼姨说:“他留在这里。”以让我多睡会儿觉的名义,实际上她不想带我走。她有自己的秘密。她越来越像个陌生人。我看到我们的行李箱立在走廊那里。我们还会不会回去?
门再一次开了,我懒得再躲。那个男人回来了,他移到我的床边,“他果然在了。嗯嗯,他在睡觉。我刚才明明没有看到他。好好好,我等你们回来。”我睁开眼睛,他肉肉的脸正对着我看,见我醒来,笑着露出一口乱牙,“你醒了?”我没有说话,他继续说:“你刚才去哪儿了?”我说:“我就在这里。”他“咦”地一声,立起身子,“那我怎么没看到你?”环顾房间后,他饶有兴趣地打量我。我没有说话。他敦实的身体坐下来,把床猛地压得一低,“你是不是在跟我们捉迷藏?”我又说:“我就在这里。”他又笑了,“好好好,你在这里,跟我们捉起了迷藏,刚才你妈妈和琼姨都吓坏了。还好我又回来看了一眼。”
他等了等,我没有说话。他把腿架起来,手托着下巴,“你知道在我们老家,捉迷藏怎么叫吗?叫幽慢。幽,是深幽的幽,哦,说幽默的幽可能更好懂,慢是缓慢的慢——你老师教过你这两个字吧?我打给你看,”他拿手机敲出“幽慢”两个字,送到我眼前,“是不是很有意思?我觉得这两个字比捉迷藏更到位。你觉得呢?”我说:“好。”他拍了一下手,“所以说你刚才是在哪里幽慢?”我没有说话。他等了等,站起来,有一声没一声地哼起曲子,慢慢地晃到书桌前坐下,打开电脑,放起了音乐。我又感觉到尿意,可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双脚翘在桌子上滑手机,忽然间他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跟我说:“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蒋高华。你叫我华叔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