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今天是清明,过些日子就是我的祭日了,如果我活着,应该四十八岁了。在时间的漫漫长河中,我短暂的人生犹如白驹过隙。
我的脚步永远停在了这里,我死了,尘世依然活色生香,我看得到,但无法参与。
毛毛,我不曾谋面的妹妹,你再不来,这里也许就会盖起高楼了,那些与我有关的遗迹就会消失,没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天地会老,灵魂也会老,也会老到走不动路,也会老眼昏花……那时,我可能就认不出你了,我会像沉默的石头一样,对万物无动于衷。而往事,一层压着一层,被压在时光的下面,怕是永无天日。
3
炎热的夏天还没结束,八号桥小学就开学了。学校在南胡公社,距离飞机场三公里,途中要经过两座结实的公路桥,一座叫七号桥,另一座叫八号桥。学校有三排平房和一个操场。第一次去学校,是妈妈金影送我去的。那天,走出大营门上了国道,大型卡车呼啸而过,我坐在自行车的前梁上,想到今后要独自走在这条乱哄哄的公路上,不免忧心忡忡。
过了七号桥,我听到警笛声,看到有两辆警车停在公路边,道路被挡住了,妈妈下车推行,我看到路旁的斜坡上,有一个被反绑的人,面朝土坡跪在那里,身后插着一个牌子,纹丝不动。土坡上方是桑树林,肥硕的桑叶在微风中摇曳,缝隙中露出湛蓝的天空。妈妈想推着我赶快离开,就在这时,那人倏地回了下头,我看到了他的脸,像乳白色的大理石,两只乌黑的眼睛像无底的黑洞,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脸,像一个停滞的大钟,我“啊”了一声,他朝我看了看,嘴角微微嚅动了一下,与此同时,我听到空中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没什么可怕的,我走了……妈妈带我离开了那些人,妈妈推得很快,风在我耳畔呼呼掠过,但我还是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沉闷的枪响。我扭头想看,妈妈的身子挡住了我的视线,妈妈说:那个坏人被枪毙了。
我问妈妈:他要去哪儿?妈妈说:什么?我说:他说他走了。妈妈说:他哪儿也去不了了。我好像闻到了一股腥味,和我出生时闻到的味道一样,我忧伤地说:他真可怜。妈妈说:他是坏人,他可能做过很多坏事,比如投机倒把、聚众斗殴、盗窃,甚至杀人,他做了坏事就要受到法律的惩罚。
我一出生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妈妈生我是难产,胎盘前置,在去医院之前她就知道了,但她没有告诉爸爸,只是独自哭了一场,第二天,她拎着我爸那只“务歼入侵之敌”的皮包住进了卫生队。我出生那天爸爸正在飞夜航,下午三点就进场了。我那时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母亲和我都累了,所以我停止扭动想休息一下。我听到大胡子郭医生说:孩子不行了,保大人。在这种危急时刻,我觉得我该说些什么,于是我说:别,我还活着,叫我出来活几年吧!我的声音在零乱的器械声中被分离出来,显得格外清晰。手术台旁边的人一定都听到了我的话,我要活着的强烈愿望感动了他们,于是他们同心协力,全科医生郭大胡子精准地用钳子夹住了我的头皮,生生把我拽了出来。
我吐了一口羊水,便快乐地哭了起来。
傍晚飞行结束的时候,爸爸得知,我们母子平安。
我的寿限真的只有八年,现在我想说,关键时刻,该争取的还是要争取,无视自我比贪婪还要命。说出那样不走心的话,只能怪我少不经事。我一句话,给我的父母造成多大的伤害呀!如果我死在母亲腹中,对他们的伤害也许会小些,可是,谁能抵御得住尘世的诱惑呢?
因而,我有别于其他孩子,我对食物没有兴趣,我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嘴馋,整天要吃这个吃那个,我虽然能感觉到饥饿,但我尝不出食物的美味。我是带着死亡的味道来到这个世界的。我在没出生之前就自己给自己定下了死期。
在我寿限将至的时候,我应该求他们让我多活些年,这无疑是个合理的诉求,但我忘了。
4
进女浴室之前,有一面用雕花木框镶嵌的大镜子,边角处像生锈了一样,总是雾蒙蒙的。我在镜子里看到,一个穿着蓝条绒上衣的男孩,戴着一顶用蓝绒线编织的滑雪帽,被妈妈拉着,脸憋得通红,就是不肯进门。
妈妈说:洗澡多开心呀,你怎么不愿意呢?
妈妈,我在外面等你好吗?
你怎么这么犟呢!
我还是被妈妈强拉进了女浴室。
我就是这样一次次被妈妈强拉进女澡堂的。
妈妈闭着眼睛,头上的泡沫像一个白色的气球,我站在角落里,低头玩妈妈给我的那块黄色海绵,我把玩出的泡沫,涂抹在自己身上,终于把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掩藏了起来,我这样才转过身子。我看到小铁梅像不认识我一样,站在离我远远的地方。
咦!这不是危危吗!
于琴阿姨透过澡堂里氤氲的雾气看到了我,挓挲着双手,咬牙切齿地过来了,我噘着嘴,转身想躲她。
瞧瞧,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家伙,你妈妈去野营拉练时,我喂过你的,怎么不叫我奶妈呀!
我低头叫了声:奶妈好。
当于琴阿姨把肥硕的乳房端到我嘴边时,我厌恶地躲闪着,把头别到了一边。转眼,又有三四个女人围了过来。你还吃过我的奶呢!她们嬉笑着,对我动手动脚,手指像蛇一样在我的身上肆意乱咬,我容忍的堤坝终于决口,哇哇哇地哭闹起来。这时,舒阿姨过来驱赶开她们,骂道:走开,你们这些不知廉耻的女人。
妈妈过来抱起我说:你怎么这样没出息,阿姨们这是喜欢你呀。
妈妈不知道,那时我是多么怕那些五七药厂的女人们,她们白花花的身体怪模怪样,肚子上虫子般的妊娠纹,好像随时要裂开一样。
我走下小桥,在河边玩水,只听有人叫我:哎,你干嘛呢?我头也不抬地说:抓鱼。那人说:水里有血吸虫呀。我抬头看了看路边站着的那人,他穿着军装,却有一张娃娃脸,我莫名地对他有一种好感,我问:什么叫血吸虫?他说:你妈妈没告诉你吗?我说:妈妈太忙,什么都不告诉我。他嘟囔了一句:她们都一样,我妈妈也不告诉我什么,她们什么也不告诉我们。我说:你还没说什么叫血吸虫呢。他想了想说:这东西很要命,钻进身体,会吸光我们的血。我问:它会不会已经钻进我身体了?他说:那种虫子寄生在螺蛳里,你没动过螺蛳吧?我说:没有。他朝我摆手:我知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快上来吧!你一个人在河边很危险。
他把我从河边拉上来说:走,我带你去卫生队找你妈妈。
我说:我才不去呢!我就是怕妈妈找到我。
你为什么要和妈妈抓迷藏?
因为妈妈要带我去洗澡。
你不喜欢洗澡?
我不想进女澡堂洗澡。
他扬了扬手里的毛巾和肥皂说:要不,你跟我去洗澡吧?
我说:可是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他说:刘鱼。
那是我第一次进男澡堂,它比女澡堂大多了,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惊人的发现,原来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男澡堂里面有两个很大的水池子,刘鱼先带我在里面泡了泡,然后出来给我打了一身肥皂沫,刘鱼说:这下什么虫子都洗掉了。从澡堂子出来,刘鱼把我送到家门口扭头要走,我拉住他问:你还会带我洗澡吗?他说:下星期在小桥旁等我。
那以后,刘鱼不但带我洗澡,还带我在飞机场逛游,几乎走遍了飞机场每一个角落。
5
大营门站岗的士兵换了制服,岗亭也比从前气派。士兵拦着不让我进去,把我当成了外人,我对他们说:我生在这里,死在这里,怎么就不能进去呢?我爸爸曾经是机场的飞行员,我妈妈是卫生队的全科医生,我家旁边有一座小桥,过了桥就是枇杷园和军人招待所,过去,我上学从这里经过,自由地进进出出,从来没人拦我。无论我说什么,士兵都像没听见一样,面无表情,完全没有放我进去的意思。我很忧伤。如果我总是进不去,我曾经住过的房子就会消失,我相信这恐怕是早晚的事。
我记得还有小路可以走进飞机场,但我已经找不到那些路了,我纳闷,为什么我走不进飞机场了呢?现在看来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我死了。
想想这也正常,没什么可计较的,相比起来还算好的。我听说有成片成片的房子消失了,而住在里面的人却没有消失,他们活着,只不过把躯体挪到了别处。还有大片大片的村庄被夷为平地,有些地方变成了钢筋水泥的森林,有些地方建起了烟囱林立的工厂,有些地方建造了民用机场,还有些地方变成了水库。人们在怀念家园的时候,大概和我怀念飞机场的心情是一样的。
其实,我完全可以不走营门,就轻而易举走进飞机场,因为我死了,身轻如燕。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尝试像从前那样大大方方走进飞机场。
我就站在父亲当年尿尿的草地上,哨兵对我视而不见,就像我对他们视而不见一样。刚才,我在飞机场游荡时,看到柏油路旁的大标语杀气腾腾:刻苦练兵,务歼倭寇。现在,我看见了趴在机窝里的飞机,说真的,我不喜欢这些长得怪模怪样的飞机,据说,这是最先进的国产战机,但我还是觉得过去那些银色的飞机看着顺眼。
三月的风吹在脸上,唯有这种感觉和多年前一样。此时,应该是大礼堂门前那棵老腊梅绽放的季节,我不确定是不是在风中嗅到了花香,原本那香气也是亦有亦无的。其实,我的嗅觉已经丧失,我只能想像腊梅的香味。我的世界,既无味道也无颜色。
父亲曾经驾驶的战机应该早已退役,那是一款被誉为空中美男子的银色战机,爸爸是第一代强击机飞行员。在此之前,他恋恋不舍地告别了“比斯”战机的驾驶杆,那是一款性能稳定、备受赞誉的苏制战机。父亲那时年轻气盛,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在一次打地靶中,为了完美地命中靶心,他将飞机大角度俯冲到极限,几乎看到了草地上蒲公英扬起的白色花絮,他感到飞机后坠,临近失重,危急时刻,是比斯的稳定性能把他救了,让他把飞机拉了起来,避免了一次机毁人亡的空难。时光如水,最早改装强五战机的那批敢死队飞行员,恐怕像爸爸一样,即便活着,也是风烛残年。
长风在毫无遮拦的跑道上掠过,我在风中听到了爸爸的声音:如果我死了,你就不会死了……
我忙问:为什么呢?
你想想就明白了。
孤寂又一次像夜色一样掩埋了我,让我有大片的时间回味爸爸的话。如果爸爸在那次事故中没有跳出座舱,一切将重新洗牌,妈妈也许会改嫁,会带我告别飞机场,离开这个伤心地,说到底,我就不会在那个特定时刻遭遇那辆军绿色卡车了。
6
1973年1月的一天。
午饭后,父亲喝了一大杯咖啡,然后走到装备柜前,佩戴上手枪和伞刀,托着头盔,向停机坪走去。他老远就看到,机械师于平站在银色的机翼下面,每次看到这个小个子机械师,总是叫父亲感到既亲切又安心,没有谁比他俩更熟悉这架编号2828的战机了,因为它,他们有了深厚的感情。于平说:你上去试试,应该不会侧滑了。父亲大大咧咧地说:我更关心油箱加满没。于平一脸坏笑地说:油箱加满了,我倒是更担心你的膀胱太满。父亲歪头看了看天空说:那我还是尿下吧……父亲站在跑道边撒尿的时候,新来的特设师悄悄问于平:你每次都要提醒他吗?于平说:习惯成自然。特设师说:我就不信他会尿到飞机里。
那天,父亲爬上飞机,接过于平递给他的绿色伞包,倏然回头,盯着绿色的伞包说:瞧!伞室的那帮家伙把它包得多漂亮。于平仰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草绿的的伞包,压低声音说:你不会想试试吧?真到了那时,你可不要舍不得拉开它,说完,还夸张地做了一个自上而下拉帘子的动作。他们对视了一下,默契地收起了这个不吉利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