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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震惊世界的破冰:中美联合公报签署之前的明争暗斗

国家人文历史  · 历史  · 7 年前

摘自《当尼克松遇上毛泽东:改变世界的一周》,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1月,经时代华语授权转载。

开 篇

45年前,1972年2月28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美利坚合众国联合公报》(即《上海公报》)签订。《中美联合公报》的签署意味着曾经敌对的两个大国开始建立起初步的相互信任,为中美建交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份公报在签署过程中,中美两国在台湾等重大问题上不断发生争执,最终得以签署实属不易。

1


1972年,2月26日星期六,美国人已进入准备离开北京的最后阶段。自前一晚的晚宴以来,尼克松的低落情绪都没有好转。他坐在机场候机楼,周恩来礼貌性地请他瞧瞧墙上挂着的几幅中国画。


他们一同搭乘中国飞机(此议让特勤局非常介意)前往上海南边的杭州。杭州是中国最美丽的城市之一,几世纪以来,西湖一直是中国骚人墨客最钟爱的主题。毛泽东久居西湖畔的别墅,特别喜欢在冬季时节移居此地。美国人希望,毛泽东或许会在杭州二度与尼克松会晤。若有二度会晤,会使得这趟中国行更意味深远,同时可以平息罗杰斯的怨气,因为他还是对被排除在北京的那次会谈之外,耿耿于怀。基辛格私下与周恩来、乔冠华会谈时曾提出这项要求,不过被告知主席支气管炎发作,所以不太可行。最终,并没有二度会晤。



毛泽东与尼克松握手


为求弥补,双方在北京机场举行了第二次的全体会议,中方原本规划十五分钟的会议,但尼克松要求延长为半小时:“这可以让没机会出席私人会议的人,也有一种参与感。”尼克松和周恩来温言提到,他们会谈的气氛相当融洽,双方当然还存在着分歧,不过他们在建立共识方面已有很好的开端。尼克松还借此机会,再度提醒中方,不要相信美国媒体与政治人物所说的话。


会上并未提到公报,尽管公报内容的措辞用语终于在前一晚与中方敲定,起码尼克松、基辛格很有信心地这么认为。基辛格向乔冠华保证,只会私底下给罗杰斯看,而且到了杭州才会给他看。


基辛格(左)与周恩来(中)、毛泽东(右)


尼克松在回忆录里仅扼要提到公报的问题。双方都已同意,各自针对台湾表达自己的立场,起初中方对尼克松的意见充满火药味,“幸亏周恩来的谈判手腕,以及他的通情达理,中国人终于同意充分修改文字”。基辛格的回忆录讲到,他的会谈对象主要是乔冠华,周恩来偶或在场时也会加入对话,从文字誊本,可见谈判的过程是何等艰巨。


乔冠华是周恩来信赖的得力助手,而乔冠华也像他的上司一样,灵活、强悍,风采翩翩。乔冠华出身上层阶级,先后负笈日本、德国,在德国取得哲学博士的学位。乔冠华最初是在内战期间为周恩来效力,新中国成立后,加入外交部的行列。乔冠华也擅长折冲樽俎,他在朝鲜战争尾声的谈判中学得了一身好本领。1969年中苏冲突后,就是由他率领中国团队与苏联人进行谈判。基辛格觉得乔冠华是可敬的对手。基辛格自己的助手洛德与何志立,出身国务院,在协商过程中鲜少插话。美国人对谈判桌另一边的人所承受的压力几乎一无所知。


2


公报的内容,大体上在基辛格、黑格先前抵华时就已确定,唯独三大问题仍悬而未决:贸易与交流,近日巴基斯坦与印度的冲突,以及台湾。


中美双方在重要问题上表达公开的立场,彼此间虽有歧异,不过也具体说明已达成了某些共识。人们将对公报的措辞详读、细究——莫斯科、河内、东京,世界各国的首都皆然。对于中美关系正常化的承诺,虽不具约束力,不过一旦公诸于世,想不信守也很难了。基辛格与乔冠华对话的文字誊本,呈现出他们精于谈判的卓越技巧。他们彼此保证绝不耍弄诡计,并发誓会对对方全然坦白。他们也常常自说自话。这是一种巧妙的策略,基辛格说,双方可借此表明立场,但又不用对此提出承诺。很多时候,他们会厚脸皮地吹捧彼此。乔冠华感叹道,“我们的效率不如你们高”。基辛格说,中国人比起大部分美国人灵活多了。


尼克松与周恩来交谈


在南亚这个令人瞩目的议题上,美方只想表示南亚人民有权在不受武力威胁、不受外国干预的情况下,决定他们自己的前途,而中方则是希望强调印度必须遵守联合国的决议,自巴基斯坦所拥有的克什米尔领土上撤军。经过一番扼要讨论,双方同意以异于传统惯例的方式呈现联合公报:公报内容既有共同立场的陈述,同时双方也会在各自陈述的段落抒发己见。


有关贸易与交流的措辞相对容易解决,文中双方都同意,不论通过文化、学术或体育交流,一定要扩大两国人民的接触和认识。中方对外国人进入中国感到焦虑,而且对贸易与观光并不是特别热衷,但基辛格安抚中方,公报内容的这类措辞,只不过是用来装点门面的:“我们都知道,基本上它们毫无意义。”他承受国内促进两国人民交流的“感情”压力。“双边贸易可能的最大量,我们纵然再怎么努力,顶多也只占我们整体经济的极小份额。至于两国的交流,虽然很重要,但也不可能改变客观事实。”基辛格说,中国人是根深蒂固的革命家;即使是美国大学校园里的“空想家”,也不会对他们造成影响的。以我们现在所处21世纪的制高点观之,这是有趣的预言:如今沃尔玛(WalMart)每年自中国进口商品的总额约为一百八十亿美元,领先中华人民共和国其他贸易伙伴加拿大、俄罗斯、澳洲的任何一家公司;每年约有九十万美国人前往中国;而中国新时代领导人,许多都拥有美国大学的学历。


台湾,不可避免地,是双方挑灯夜战的主要原因。也是台湾,让公报内容迟迟不能发布。根本的问题,在于中方希望美国人承认该岛是中国的一部分,这在基辛格、黑格先后抵华期间都未能获得解决。再者,中方也希望美国自台湾撤军一事,能提出明确的时间表。“因为你们都承认,”乔冠华在尼克松一行人抵华那天说,“台湾问题是中国人民自己的问题,所以在逻辑上,必然的结论是美国最终需要完全从台湾撤离军队。”美国人不可能承诺到这个地步;公开背弃台湾会给尼克松造成严重的内部问题,也会给美国在世界各地的盟邦留下恶劣印象。乔冠华以他所代表的民意,机灵地予以反击:中国人民对台湾议题有“十分强烈的感受”。


于是,基辛格故伎重施,又搬出他与尼克松先前用过的策略:他可以而且也愿意私下承诺。基辛格辩称,美国信守承诺不在台湾部署核武器,当然就是美国人会遵守约定的明证。当乔冠华逼使基辛格在公报上承认台湾是中国的一个省份时,基辛格反对道:“我们希望找出更模糊一点的文句组合,不是因为那会影响我们未来能做的,这点你很清楚,而是因为那会使我们事后看起来,并未在这点上屈服。”另一方面,当基辛格希望中方明白表示不会使用武力统一台湾时,乔冠华则坚持不退让:“坦白说,我们不能同意,原因是这根本违背了我们的原则——这属于内政。”


在北京一周,双方慢慢达成共识。随着尼克松前往杭州的时间步步逼近,会议也更紧锣密鼓地进行。星期五,美国人待在北京的最后一个整天,基辛格与乔冠华共举行了四次会议,直到星期六凌晨才收尾定案。中方有关台湾的措辞重申中国长期以来的立场,亦即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而且台湾的命运是内政问题,双方在取得共识上相对快速。不过,因为美国人正在改变立场,美方关于台湾观点的四行文字,都经过激烈的讨价还价。美国人认识到海峡两岸的所有中国人都主张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而且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一方面,句中使用的“认识到”(acknowledge)这个字,国务院有些官员认为不甚妥当,他们觉得美国应该仿效加拿大人的做法,只要说“注意到”(take note of)中国的立场即可。另一方面,基辛格则设法避免使用“承认”(recognize)这个字,因为这个字表示美国接受中国对台湾的主权宣称。


基辛格同意声明美国的“最终目标”是撤离“全部”美国军队,不过他还是以台湾海峡紧张局势的缓和为前提条件。基辛格希望声明有朝一日中国人自行解决台湾问题时,美国“预计”(anticipate)撤离他的军队,乔冠华则希望用更强烈的字眼“会”(will)。最后,双方妥协的版本是“确认”(affirm)。尼克松与周恩来同意这些文字的更动。星期六清晨,公报内容终于定案。霍德曼打算在星期日晚上把公报内容透露给美国媒体,这时美国媒体正在为没有公报的相关新闻而焦躁不安。


然而,焦躁不安的不仅仅是媒体而已。罗杰斯与其幕僚,也因对公报的协商毫无置喙余地,而感到惶惶不可终日。当国务院针对台湾问题向基辛格提供某些措辞的建议时,基辛格只是向乔冠华出示这些机密备忘录,让他知道自己所面对的压力。在北京一周,基辛格还是会做做样子,咨询罗杰斯和他的幕僚,摘录部分公报内容给他们看,但是一直到启程前往杭州时,罗杰斯等人才在飞机上读到公报全文。在飞行途中,尼克松把公报全文交给罗杰斯。他本应该与周恩来比邻而坐,在回忆录里,他宣称这时他们已经可以“相当随意”地谈话,但事实是经过一番敷衍之后,尼克松便离开座位,行程剩余的时间他都和霍德曼在一起,抱怨记者难缠,以及他如何应付罗杰斯。


在杭州,中方提醒美国人注意机场的候机大厦,他们自豪地说,这栋建筑物是一万名工人在四十天内建造而成的。眼尖的记者留意到主干道两旁的商店橱窗,不寻常地摆满消费商品,衣着光鲜的孩童在嬉戏,显然不在意呼啸而过的车队。尼克松下榻的宾馆位于“三潭映月”岛上。尼克松回忆说,他的住处“有些老旧,但干净”。杭州的春天提早降临,木兰花风华正茂。


3


晚宴是未能免俗的,尼克松夫人愉快地与一位官夫人聊天,尼克松与周恩来则静静地坐着,有位记者说:“这时两人的表情就像受够了彼此。”尼克松与东道主,即当地的革命委员会主任,互相敬酒。尼克松说,杭州美景果然名不虚传。他期待中、美人民的未来以及他们的友谊同样光明美好。


尽管尼克松不见得知情,但在幕后,有关公报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那天下午,罗杰斯把公报定稿首度拿给他的幕僚看。他们马上就公报内容提出一连串的问题。公报内容提到台湾海峡两岸的所有中国人,都认为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这说法无视一群为数不少、支持独立的台湾人的存在。格林是主管东亚事务的资深官员,他看到美国陈述其亚洲责任的那段文字,大惊失色:“国务卿先生,这里有一个严重的问题。”公报列举美国对韩国、日本的防卫承诺,但并未提到与台湾的条约。这就好比朝鲜战争爆发前夕,当时的国务卿艾奇逊发表演说,表示美国的防卫范围,从北边靠近阿拉斯加的阿留申群岛,一直到南边的菲律宾,但最关键的是,并未包括韩国。自此之后,许多人认为这给了金日成和斯大林一个讯号,等于是说朝鲜可以恣意攻击韩国,而不必顾忌美国人的反应。当格林点出这不祥的对照时,罗杰斯大叫:“我的天呀,你是对的。”


在回忆录里,基辛格认为国务院所提的这些问题是鸡蛋里挑骨头,不屑一顾。多年之后,他忠贞的幕僚洛德还是认为,国务院要求修改公报内文的动机,部分是出自被排除在北京的关键谈判之外的呕气,部分则是借由坚持强硬立场来找碴儿:“他们盘算这么一来,假使我们没有顺利完成使命,就会更加难堪。”国务院对公报文字的担忧,有些确实流于细琐,但其他担忧,尤其是美国放弃承担防卫台湾安全的责任,显然不是小事。那天午后,罗杰斯试图联络尼克松,但霍德曼语气坚定地表示,总统正在休息,不愿被打扰。霍德曼说,无论如何,尼克松已经批准公报了。


基辛格只好在那晚和乔冠华重启谈判。基辛格显然觉得很尴尬,起初他还想把要求的更动说得很无关紧要。他说,罗杰斯与国务院需要一种好像他们也对公报定稿有所贡献的感觉。他们在遣词用字上有些意见,“所有中国人”(AllChinese)在英文上听起来有些可笑;公报或许可以用台湾海峡两岸的“中国人”(The Chinese)即可。意思都是一样的。乔冠华不置可否地说:“这是一点。现在请你继续。”基辛格提议更动几个文字与标点符号。基辛格也问是否可以在公报内容中说,罗杰斯与姬鹏飞的会谈很有帮助,和尼克松与周恩来的会谈一样。接着,基辛格触碰了问题的症结。


基辛格说,公报中有关美国对亚洲盟邦的承诺文字,有些模棱两可。它仅提到日本、韩国,并未包括菲律宾、泰国,但后两国也和美国签有共同防御条约。基辛格小心翼翼不敢提起台湾。他对乔冠华说:“你了解的,这也是你们要考虑的问题,因为我们如果只提到这两个国家,那整个太平洋地区的其他盟邦都会说‘那我们呢’?这样我们就得天天发表声明了。”或许,基辛格提议,解决问题的方法是,美国列出对所有盟邦的承诺义务,或者淡化对日本、韩国的特定言论,让它们看起来不具体涉及军事关系。


乔冠华让基辛格说完后,仅仅要求短暂休会,正如基辛格揣测的那样,乔冠华无疑是去找周恩来商量。中国不是很需要这份公报,“美国人到中国来,就来要这份公报。尼克松大可像个游客来中国就好”。回来后,他刻意当着美国人的面动怒。乔冠华说,他以为开会只是讨论几个文体风格的问题。这份公报毕竟已经底定,而且经过双方最高领导人的同意。“今天一早送你回去的时候,我想说这事情终于解决了,松了一口气。”自从1971年基辛格首度拜访以来,中、美双方耗费很多时间与精力在台湾议题上。他们怎能在这时候重启协商呢?基辛格深深表达歉意。乔冠华说:“如果你坚持你们的立场,那么今晚就没有必要再进一步讨论了。我们明天再来讨论这个问题,结果就是没有公报。”中方不会接受美国针对台湾所提出的种种建议,“没得谈,这不是措辞的问题”。


事实上,乔冠华已准备好继续协商了。如今的局面展现他们已朝更正常的关系踏出一大步,这对中、美双方都利益攸关。媒体已经披露公报正在协商中,若是没有这份公报,那么尼克松此行将被视为一大挫败。从星期六深夜到星期日清晨,这两人终于找到妥协的办法。乔冠华同意美国不指明所有对盟邦的承诺,仅提到美国与韩国保持“密切联系”(closeties),并“支持”(support)韩国,以及与日本“现存的紧密纽带”(existing close bonds)。基辛格同意,美国放弃把“所有中国人”调整为“中国人”。乔冠华还要求另一个让步:他说,这是一个小小的翻译问题。公报中有个句子提到,双方都不“会在亚洲-太平洋地区谋求霸权”(willseek hegemony in the Asia-Pacific-region),应该改为双方都不“应该”(should)。换言之,这不是一种允诺,乔冠华想要的是道德约束力。基辛格马上看出重点:修改后的措辞,可让中国随心所欲地谴责美国——只要美国行为稍有不检的话。又经过一番艰苦的谈判,以及少许的文字更动,双方终于有了可呈交尼、周二人过目的定稿。乔冠华以罕见的幽默感开玩笑说:“至于特定措辞,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份非常漂亮的文件。”2月27日一大早,尼克松被叫醒,并表示同意公报的内容。周恩来则打电话到毛泽东在北京的宅邸,由一位秘书朗读公报草案给主席听。主席也同意通过。


那天稍后,精疲力竭的基辛格痛骂格林,让罗杰斯扰乱了公报签署。自从两人合作以来,格林首次回呛基辛格说:“从什么时候开始,国务卿提供建设性批评,居然要被当作发牢骚?”罗杰斯向总统提出建言是恪尽职守。基辛格让步了。不论如何,尼克松指示罗杰斯确认他与国务院全力支持这份公报之后,罗杰斯如今又归队了。


4


2月27日星期六清晨,美国人与中国人搭乘周的专机前往上海。迎接他们的是中文的巨幅海报:“我们一定会解放台湾。”美国一行人下榻在雅致的锦江饭店,这栋建筑物是30年代由企业大亨维克多·沙逊爵士(SirVictor Sassoon)打造的上海地标性大楼。


清末时美国驻上海总领馆


有别于北京与杭州的单调朴素,美国人发现这座城市的不同,令人喜悦。上海这座港埠,在新中国成立之前曾是洋人贸易、投资的中心,但新中国成立之后,上海的这种现象有所改观,不过诚如一位美国记者所写的,上海仍是一座“真正的城市”。即便是在1972年,上海女人就敢于涂口红,穿颜色鲜艳的衣服。上海街头人潮熙来攘往,商店里摆设项目繁多的商品,更胜北京或杭州。然而,美国人并不了解上海当局花了多少力气,才让这座城市的市容焕然一新——当地人奉命收起晾在公寓外的衣物。


上海革命委员会的领导,为尼克松夫妇安排节目,之后被带去“上海工业展览中心”,这栋建筑物以前是“中苏友好大厦”,欣赏中国的工业产品。“机械是很危险的,”尼克松说,“有时候你按按钮,也不会管用。”他注视着中国的打字机和一台早期的计算机。尼克松对周恩来说:“我懂哲学,但计算机对我而言太复杂了。”尼克松看着墙上的巨幅肖像,“在美国,我们很少看到恩格斯(Engels)的相片。”


正当尼克松畅游上海时,基辛格与乔冠华则针对公报内容举行最后一次的会议。“你们那边还有什么新的问题要提出来吗?”乔冠华语带讽刺地问道。对方答道:“没有新的问题。不过,假如中国的国内宣传、或对外宣传、或中国友人,认为签署公报是美国的重大挫败或任何形式的挫败,会使我们的共同目标更难以实现。”乔冠华点头附和。


那晚,上海革命委员会为美国一行人举办在华的最后一次晚宴。周恩来与尼克松又是一番来回敬酒,或许还比平常干了更多茅台。东道主张春桥简短致辞,为伟大的中国人与伟大的美国人的友谊举杯。尼克松以费心打造的比喻回敬之,说双方筑了一个跨越一万六千英里海洋与二十年敌意的桥梁。在茅台的酒精催化下(起码基辛格是这么认为),尼克松竟失去控制,表示若有外国强权意图攻击中国,美国已准备好挺身防卫中国。他自豪地说,中美联合公报将成为明早国际间的头条新闻。毕竟,“这是改变世界的一周”。


晚宴后,大多数美国人都在欣赏杂耍表演,基辛格和乔冠华又绕回熟悉的越南议题,基辛格说美国诚心诚意等着要自越南撤军,乔冠华则重申中国无意介入越南内政。午夜过后,这两人惺惺相惜地道别,乔冠华说:“也许你今晚可以好好休息了。”


就寝之前,基辛格还有最后一项任务。霍德曼陪着兴奋莫名的尼克松,他打电话把基辛格找来总统套房。这三个人就这么聊到凌晨两点以后,尼克松又喝起茅台,细数一周以来的点点滴滴,称许基辛格恪尽职守促成这趟成功的中国行。“有点儿像把问题和胜利翻新,”霍德曼在日记里写道,“真正的突破,对究竟做了些什么不太了解,但真相终会大白于世。”基辛格像往常一样,觉得尼克松是在寻找认可和鼓励。而他与霍德曼也都满足了尼克松,基辛格说,这不光是因为他一心只想要睡觉,部分原因还在于“对这个孤独、饱受煎熬、缺乏安全感的人,油然而生一种奇特的怜悯”。这一夜终于要结束了,这三人伫立在尼克松套房的阳台,俯瞰脚下这座昏暗的伟大城市最后一眼。


那晚,很多人都没能好好休息。克朗凯和其他美国记者一样,在睡梦中被敲门声吵醒。两位军官走了进来,送他一大盒糖果,敬礼,然后离去。自从基辛格首度访华之后,中国人便认为美国人爱吃糖果,因为每天糖果盒都空空如也,原来美国人是在囤积纪念品。基辛格一行人在北京时,钓鱼台国宾馆的服务员报告说,美国人连糖果带包装纸一起吃下肚,逗得毛泽东哈哈大笑。


5


星期一早上,应尼克松之请,周恩来与他举行最后一次私人会谈。尼克松说,他要向周恩来再次保证,他们会谈的内容绝不会泄露出去,就连美国政府的其他人员也将无从得知。过去一周,他们两人促成了可观的进展;他希望未来当彼此有歧见时——这想必是一定会发生的,有鉴于他们代表两个如此不同的国家,他们应该在措辞上保持冷静,不要对个人发动攻击。尽管他们论及其他大国,譬如苏联、印度、日本,尼克松说,他也不打算对美国媒体或这些国家的领导人,透露他们的谈话内容。周恩来同意中、美不该对彼此做无谓的言辞攻击,但指出两国在许多地方还是存在歧见。这自然包括台湾,不过中国已有等待的心理准备。越南是最迫在眉睫的问题。让中国尤其感到悲哀的是,美国还在持续轰炸越南。基辛格插话说,他确信尼克松访问期间没有任何的轰炸。周恩来婉转但坚定地表示,轰炸还在继续。


媒体关于《联合公报》的报道


当尼克松离开饭店时,全体人员依照级别在车道旁列队。上海革命委员会的领导张春桥陪同尼克松前往机场,借机又帮这位外国人回顾了中国百年的耻辱。张春桥指着原是高尔夫球场的儿童乐园,当年那里曾经竖立一块告示牌,上头写着“中国人不准进入”。


在机场,随着美国人的飞机起飞,一位中国工人将美国国旗拉下,上海人又连忙把他们的衣服晾到窗外。来自国务院的傅立民回忆他在飞机上陶陶然的心情时说:“我们达成目标,一种战略性目标。我们并未在台湾问题上让步太多。我们在其他国际议题上也维护了我们的立场。”次级记者所搭的那架“动物园飞机”,机上组员将整个机舱做了装饰,并准备特制的餐点和酒品。不过大部分乘客一入座就一路睡到了安克雷奇。在专机里,尼克松一直担心他与罗杰斯的问题,诚如他对霍德曼所说,要如何冷淡地打发他的国务卿?尼克松讨论基辛格回国后,在向媒体做详细背景简报时该说些什么。尼克松说,基辛格工作十分卖力,霍德曼应该记下来。霍德曼于是联络雷博佐,索讨他那本小黑名册里三十岁以下女性的电话号码作为给基辛格的奖赏。


并非所有的美国人都直接返国,有五位记者要续留中国一阵子。格林和何志立紧接着启程向美国亚太地区的盟邦做简报。他们的工作是告诉大家,尼克松的中国行并未改变现状;事实上,盟邦的利益反倒因美中紧张关系的缓和而强化。然而,这不是容易使人接受的工作。韩国外长就不相信周恩来对尼克松的保证,说中国乐于见到朝鲜半岛的稳定,他们毕竟是朝鲜的坚定支持者。在台湾,蒋介石拒绝接见格林和傅立民,改由他的儿子代为接见。蒋经国礼貌性地聆听,而且只提了几个问题,他对于中、美会谈期间所发生的事,可能已经相当清楚了,因为派定的美国翻译之中,有一人是他的好友,两人才结伴打猎完没多久。


日本人尚未克服先前的“震撼”,而《上海公报》的消息一经披露,又大大震撼了他们。首相佐藤步出记者会,喃喃咒骂尼克松。格林无法让佐藤相信尼克松与中国之间没有秘密协议,或者美国与日本的友谊像以往一样牢固。在南越、老挝、柬埔寨,这些仰赖美国支持的国家,他们的反应是缄默不语。泰国、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政府表面上虽然客客气气,但实际上也都满心狐疑。


在菲律宾,美国人发现当地的气氛近乎歇斯底里。总统夫人伊美黛威胁要马上启程前往北京,与中国建立新的外交关系。格林与美国驻菲律宾大使被召至国会,解释何以美国放弃对台湾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贯政策。他们抵达新加坡后,总理李光耀告诉何志立和格林,美国让他们的朋友陷入圈套。最后一站澳洲与新西兰的反应也大同小异。格林给澳洲人的印象尤其恶劣。澳洲外交部有位资深官员说:“他要不是虚荣心作祟到某个程度而相信自己口中的一堆乐观谬论,就是谎话连篇地粉饰太平。”


油画《破冰——中美1972-2-28上海》,谭根雄绘,2011年


诸如此类的反应,并未减损这趟行程带给尼克松的心理满足感。他在华盛顿获得英雄式的欢迎。一万五千人聚集在安德鲁空军基地,等着看尼克松座机降落。尽管他与基辛格都颇有微词,不过新闻报道的内容大体上还是正面的。根据民意调查,尼克松的支持度蹿升至百分之五十六,这是他一年以来最高的民意支持度。接近七成的受访对象认为尼克松的中国行会是有建树的。回国后的翌日,尼克松会见他的阁员,告诉他们美国与中国有了“意义深远的新关系”。尼克松将注意力又转向苏联与令人头痛的越南,在国内事务方面,他逐渐聚焦在总统大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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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尼克松遇上毛泽东

[加]玛格雷特·麦克米兰

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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