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李泽厚先生是一位启蒙者。我们在1980年代受李泽厚的影响,就好像我在书里写的,晚清一代、五四一代都受梁任公的影响。
李泽厚虽然是“十七年”一代的老大学生,但他就像王蒙一样,能超越那一代人。父亲这代人中,能够带领和影响我们这代人的很少,他是其中一个。
鲁迅先生生前曾想写一部小说,从他的老师章太炎,到他自己,再到他的学生,三代人的故事。李泽厚也说过想做代际的研究。
1980年代开始,我做知识分子研究,是从文化心理结构的角度,叫“心态史”。我是一个不愿重复自己的人,老从文化心理结构做,做不出新意了,到1990年代中期,就有了一个计划,把20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分为六代。
以1949年为中轴,我把它称为前三代和后三代。前三代就是晚清一代,康有为、梁启超;五四一代,鲁迅、陈独秀、胡适;后五四一代,就是五四一代的学生,后来也成了大家,像潘光旦、费孝通、朱自清、闻一多、徐志摩这代人。1949年以后也是三代人,“十七”年一代人,“文革”一代人,后“文革”一代人。
我到香港中文大学工作了一年多以后,觉得“心态史”还是比较浅,思想史更深入,所以我就恶补了政治哲学和思想史,受到了张灏先生的影响。我就把这个六代人的框架给放下了。
差不多又过了十年,到了2014、2015年,我的思想史工作暂时告一段落之后,我想重新回到知识分子研究,又想起这个废弃了的计划。但这个时候我的想法改变了,为什么呢?因为我发现我的设计太完整了。
最好的研究是历史和逻辑的统一,既是历史的又逻辑清晰。但是很难,因为历史很复杂,所以过于清晰的逻辑有时候未必是真实的历史,六代人这个框架太清晰、太完整了,所以它又失去了真实的、深刻的一面,你不能因为它的逻辑的清晰而伤害了历史的真实和分析的深刻。
所以我在重新考虑的时候,就觉得不要拘泥,要按照历史自身的脉络来。加上近年来我很关心当代青年文化的问题,到了90后、00后出来以后,我发现把60后、70后作为“后文革”一代并不准确。
90后、00后是新人类,70后、80后是过渡一代,50后、60后是老一代。我的新书《前浪后浪》里谈到的1949年以前,也没有拘泥于所谓晚清、五四、后五四。这个概念太粗了,因为同一代人也并不是完全一致的,同样的年龄层里也有它的分化。
所以这本书里,我基本是按照这样的脉络来理解的:晚清致力于中国变革的有三代人,第一代洋务,我称为官僚士大夫,以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为代表,他们是体制内的温和改革派;
然后到了戊戌变法,就崛起了康梁,他们考了举人,但还没当官,是体制边缘的文人士大夫,戊戌变法的时候就形成了世代交替,争夺话语权,文人士大夫虽然获得了话语权的成功,但是缺乏政治经验,最后败给了官僚士大夫和保守派;
到了1900年,唐才常的自立军起义被张之洞扼杀,因为唐才常之死,原本一批致力于改良的保皇派就转向了体制外的革命派,他们对体制的失望,不是对保守派的失望,而是对张之洞这样的开明派的绝望。
官僚士大夫在体制内,文人士大夫在体制的边缘,革命派在体制之外,这就形成了晚清的三代人。
这三代人不一定是从生理年龄来说的,更多的是心理。跟我做思想史和心态史的研究都不一样,我把它称为精神史。
这三代人的代际区别,是精神世界的区别。
到了五四,新的一代人崛起了,陈独秀、胡适、鲁迅、李大钊、周作人他们,可以称为文人知识分子,和康梁这代文人士大夫有知识上的区别,士大夫以旧学为主,知识分子以新学为主,但是气质上是一脉相承的。
特别是陈独秀这些人,一方面继承了文人的传统,另一方面又继承了革命党人的传统,把革命党人那种浪漫的、激情的气质在政治上表现出来了。
像梁启超这样的文人士大夫在五四时期也在搞启蒙,结果两代启蒙者也发生了一个争夺话语权的第二次世代交替。我是想通过这样一种历史场景,而不是过去的三代的僵硬结构来描述历史。
同样是五四,过去我们只注意到以《新青年》为代表的这批知识分子。实际上五四还同时存在两拨人,我用了比较讨巧的概念,可以通俗理解的概念,一个是旧派中的新派,另一个是新派中的旧派。
旧派中的新派,就是原来的文人士大夫,在五四时期继续活跃的,典型的就是梁启超和杜亚泉;新派中的旧派,最典范的就是以陈寅恪为精神领袖的学衡派,他在哈佛接受了最顶尖的西学教育,但内心的精神情怀是古典的。
通过这个方式,可以看到知识分子内部的分化,迭代现象和分化现象同时存在。同代人分化以后,才为下一代的迭代创造了一种可能性,一种空间。
陈独秀把《新青年》从北京带到上海,留在北京的人要自己办杂志,《现代评论》和《语丝》就成了《新青年》启蒙的继承者,问题是这两拨人的文化惯习不一样,然后产生了剧烈的冲突。
《现代评论》派大多是英美留学的海归,《语丝》派是名士,但鲁迅和周作人虽然有相通的名士派头,又有差异,鲁迅有一种嵇康式的战士的气质,周作人则像阮籍。到了1925年大革命的背景下,迭代又出现了,高长虹和《创造社》的人,也有了弑父情结,反对鲁迅这样的精神导师,甚至提倡新流氓主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