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当天下午我的主管对我说,我这边的活你啥也别干了,你就好好的再把你这问卷改一改吧。她说,Laurel知道你在她的展厅里发这样的问卷么?你给她看过吗?Laurel是整个人类学部的主管,也是她尊重我的意见,让我第一期去非洲人类学部工作的,因为当时我有想过要做非洲的人类学研究。我说,这是课程作业,不需要经过Laurel的。她就是不答应,于是我没办法,只好很无奈又挺委屈的开始改问卷。她说,你这个观众的种族的选项也写的不对,你这个期待看到的内容也不能这么写。没辙,我只好都改掉。
所以,我到底在那选项里写了哪两项内容,导致我的主管如此愤怒呢?
我写了“Food”,食物,还有“Kung-Fu”,中国功夫。
你肯定觉得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美国人难道不是就是一说到中国就先想到功夫的嘛。但是不行,
在美国的政治语境下,这个就是政治不正确——说白了,我一不小心“辱华”了
。
然后,我就改问卷,食物不能写,功夫不能写,那我就去掉算了。种族分类那个选项又犯了什么错误呢?原来Black也不能写,要写African American;Asian也不能写,不完整,要写Asian and Pacific Islander;Middle Easter也要单列一项。那一下午我啥也没干,净在网上查这些了,最讽刺的是等我改完之后,我给一起实习的几个同事看,其中有一个黑人妹子,她指着African American那个选项说:其实我一直特别不喜欢那个说法,干嘛要提非洲啊,我就是美国人啊,我又不回去非洲,就Black不就挺好嘛……
后来我把这个事情告诉我的教授,就是带这门观众研究课程的教授,她自己本来就也是AMNH的人,她说,你这个问卷不要紧,你就继续按原来的做就是了。我说,可是这不是不能说食物和功夫么,说了好像人家不高兴。她说,你是外国人,而且是中国人,这个问卷设计本来就是体现的跨文化跨国界的思考,除了你,也不会有其他人这样设计问卷,问一下不是也蛮好嘛。然后我说,那我要再去发这个问卷,回头我主管要不乐意了。她说,她又不是我主管,我们是平级的,她管不到我怎么设计我的课程内容。
这个故事的结局是:问卷我继续发了,原来已经发出去的,也继续用了。观众研究这门课,我拿了A;但那个季度的博物馆实习,我只拿到B+。管我们整个博物馆人类学项目的教授后来找我谈,因为我们每天的工作日志都是要上交的,她说你和你的主管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要是觉得遭到了不公平的待遇,我可以override这个B+。我说没必要,留着吧。
还有一点不知道需不需要说,说了可能政治又不正确了,但这会儿咱既然在北京,我就说了:我的博物馆实习的主管,是白人女性;我的观众研究教授,是黑人女性。
那个评价,就是“侮辱观众的智商”,insulting to audiences’ intelligence,我离开纽约很多年之后想起来,其实就是种族歧视的委婉的说法,我猜想她其实就是想对我说:你这是racist。只是出于对我尊严的保护,出于礼貌,出于政治正确,没有这样直接说罢了。
第二个故事,也是关于政治正确,这个事情发生在我去下东区移民公寓博物馆Lower East Side Tenement Museum的时候
,这个故事我在书里有写,但写的有限,我在这里给大家稍微再多讲几句。
这个下东区移民公寓博物馆是一个很特别的博物馆,它最引以为豪的,是没有藏品。没错,这是一家以“没有藏品的博物馆”著称的博物馆。没有藏品,怎么能叫做博物馆呢,这是不是听上去很吊诡?其实它的设计是这样的。下东区移民公寓博物馆,其主体是一栋下东区的普通住宅,这栋五层楼房在1863到1935年间曾容纳过来自二十多个国家的移民家庭。建筑内部整个很暗,房间里面也很挤,公共卫生设施十分有限,你大致可以看出来当年那些新纽约人“群租”在这里的时候是多么艰难。由于1935年后房东就关闭了楼上四层,仅开放一层和地下室作为商铺用,上层住宅得以保留其当时的建筑质地与格局,但仍由于年久失修而出现质量危机。1988年,这栋楼被两位市民买下,之后经历了漫长的修缮,终于巩固了建筑结构,并添置了上个世纪和大萧条时期的普通美国平民的生活用品,在各个公寓中复原出属于其历史阶段的独特风貌。
这样一座博物馆,要怎么参观呢?它的设计是多条tour,同一主题的tour每隔半小时会有一次,同时有多个主题可以选择,比如博物馆三楼保留的是二十世纪之交的民居样式,那个tour的名字叫做Sweatshop Workers(血汗工人),你就能够看到当时的新移民每天赚几十美分的工钱,怎么样和人挤在一个屋子里,怎么样坚持继续宗教活动等等。如果想要看大萧条期间新移民是如何熬过来的,你也可以选择一个叫Hard Time(艰难时光)的tour,你可以追踪一个意大利移民家庭的一生,由一位讲解员带着你穿梭于各个房间,在现场复原场景的包围下,宛如身临其境。
更特别的是,这两个tour各自还有一个加强版,叫tour+discussion。一般的tour预计时间是一个小时,tour+discussion要两小时,剩下一个小时干什么呢?讲解员会把你拉进一个博物馆办公区域的会议室里,很素净的装潢,然后给你点水,给你点饼干,然后讲解员会丢几个问题出来,鼓励大家踊跃发言。
我当时去参观,也是因为赶得巧,我看了看时间,正好tour+discussion不用等,我就报了这个。然后参观完之后,我们来到那个会议室。同行的一共五个人,我记忆非常深刻的,也是当时吵得很凶的是三个人,一方是一对五六十岁的白人中年夫妇,一方是一个黑人女教授。那对中年夫妇说,他们现在已经不住在纽约了,但是他们小时候就是住在下东区这一带的,他们是德国裔移民,德国人在曼哈顿东南角有些社区组织的,所以他们小时候住在那里。他们是最典型不过的那种美国中年白人夫妇,银发和金发,很高大,两人体态有些胖,男的穿着polo衫,女的则是宽松的blouse,在我记忆里他们是说他们搬去了中西部的。那个黑人女教授则是完全相反的,她很瘦小,穿着非常鲜艳的非洲风情色彩的只有黑人穿才会好看的个性服饰,她是Pace University的历史学教授,Pace学校名气一般,不过位置很好,就在曼哈顿下城,布鲁克林大桥边上就是,所以这么地理位置,这么一个学科背景,这么一个种族身份,几乎注定了她的政治倾向一定是非常非常左翼的,所以那场将近一个小时的讨论会,基本就是他们三个之间政治观点的较量。
有一段争论,我到现在也是记得很清楚的,因为到后来我也参与进去了。先是那对移民夫妇说话,那位男士回忆了自己的童年,自己如何在纽约长大,刚来的时候只会德语,然后怎么努力的学英语,怎么样挣钱从比较贫困的下东区走出去,到现在能够到处旅游再衣锦还乡回来把自己的过去当历史展品看。然后他就说,
现在的人跟我们不一样,我们以前肯定要学英语的,想都不用想,现在来的人都不学,你说你连英语都不学,你还来美国干什么。
这其实是一个很经典争论话题,到现在也是网上到处都有人吵这个。然后Pace大学的教授就跳出来说了:
美国是一个没有官方语言的国家,因为从诞生伊始,这个地方就是五方杂处,更不要说纽约了,一个商港,英国人法国人荷兰人犹太人西班牙人,什么人都有,所以移民当然不是非得要学英语啊,正是这样的多样性造就了今天的美国,造就了纽约如此繁荣百变的文化面貌啊。
然后那对夫妇就很不爽,两边就开始争论。
然后我也耐不住了,要发言。我说,我来之前以为美国人都是说英语的,所以我也是很努力地学英语,而且很努力地想要学到说英语说得像美国人,我也是来了之后才意识到,
哦原来在这里不说英语也是可以的。
我说,不学英语,不看新闻,不读报不读书,怎么能成为这个社会的一份子呢。我来到纽约之后,也确实发现了这个情况,你去中国城,发现所有人都在说中文的,很多中老年人一辈子都没有去学英语的,当然这个国家稀罕的也不是那一辈移民,而是他们的孩子们。
去年十月,偏保守的Fox新闻跑去纽约华埠,专门挑那种中老年人采访,欺负他们不会说英语,答非所问,或者只知道点头,然后再给配上很种族歧视的音乐。我看了之后呢,那种不爽其实是双重的,首先,你幽默的对象不应该是本来就处于弱势的人,这是喜剧的基本原则啊对不对,嘲笑穷人嘲笑残疾人不像话吧,但是另一方面,那是一个采访中国城居民对Donald Trump看法的节目,因为Trump竞选期间一直在黑中国,面对这样一个主题,大量的中国城居民没有办法用英语说自己的观点,这也让我觉得很尴尬。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但是在那个讨论会上,其实我心里是不高兴的,因为我的时间精力都已经投下去了,我当然希望我的这笔文化投资是会有回报的,而且是回报于我的。
所以关于官方语言的宏大问题,其实说到底也还是关于很微观的个人抉择。
于是,我这样一个外国人,一个即便真要算是美国人也是少数族裔的人,在这个问题上我是支持保守的中年夫妇的。
这个故事的结局是:那次讨论会多少有点不欢而散的意思,最后大家就各自走了,每个人的经历各不相同,谁也不可能说服谁。但是从博物馆出来之后,我自己的内心是颇不平静的,因为这个参观体验触碰到了非常核心的文化体验,引发了很多思考。我至今都记得那天我从下东区移民公寓博物馆出来,心潮起伏,回去和我的室友兴高采烈的描述我所经历的,然后写了一篇人人日志,把纽约我所有去过的博物馆都排了座次,然后把这座博物馆意外的放在第一名,这篇日志后来成为了这本书的雏形。我们一直说,参观博物馆应该是一种体验,什么是体验,那就是说它不是完全是学习的过程,不光是要用脑的,还要动心的。那次参观大概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体验在博物馆的环境里,指的是什么。
故事说完了,我们言归正传。从刚才的两则故事里,我们可以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呢?就我自己的心得而言,我认为有两点。
第一点,关于“身份政治”。
过去几年内被炒得很火的这个“身份政治”的概念,随着奥巴马这样一位非白人总统的当选,被推到聚光灯下,因为奥巴马动员起了大量的年轻人和有色人种,所以民主党从2008年学到的重要一课,就是身份政治是很好的动员工具。2016年4月,希拉里推出的竞选影片当中,也是释放的这种姿态,一个两分钟的视频里,女性、少数族裔、性少数群体,甚至性少数群体组成的情侣、家庭,都有展现,传统的美国白人蓝领有没有代表?也有的,不过是放在最后,当然也可以说是压轴的位置。
结果事实上,2016年的结果表明,民主党这个身份政治玩失败了。希拉里的竞选口号叫Stronger Together,事实证明这个together的力量还不够坚固。很离奇的是,政治那么不正确的川总统,他其实倒比2012年的罗姆尼收获了更多的少数族裔选票,拉丁裔和黑人都是。这说明了什么?我们从刚刚我说的两个故事里,其实就不难看出,
仅仅因为我的肤色、族属,就要界定我的政治坐标,这是行不通的。这个对美国左翼来说应该是重要的一课,后奥巴马时代的身份政治牌要怎么打,我觉得他们到现在还是没太闹明白。
纽约很神奇的一点,就是在于它可以让你用很多种方式参与进去,让你觉得你成为了这座城市的一份子
,我的很多对于自己在这个社会中地位和站位的思考,都是纽约启蒙的。
博物馆就是这样的平台之一,不过也是由于叙事的开放性,鼓励观众发言的多元性,使得原本应该是一个应该是鼓励自由主义价值观的博物馆,最后变成了一个激发了保守主义思想的场所。
这个移民公寓博物馆照理说应该是让大家体会新移民的辛苦,然后让大家对现在的非法移民状况更宽容,虽然它们没有明说它们的主旨是这个,不过这是挺显然的。结果呢?结果五个人的群里至少三个人都得出了相反的经验。
对于一个博物馆来说,我认为这是再好不过的事,它本来就不应该是用强制性的语言迫使观众接受唯一一种结论的,或者说,明的暗的压抑批判性思考,使你对博物馆这个东西整个感到厌倦。
所以下东区移民公寓博物馆我一直评价非常高,到处推荐。可是对于一个政治派别,这就很致命了。左翼一直停留在“自己觉得自己很了解少数族裔”的心理,我觉得这个是非常危险的,这也就引出了我要说的第二个心得。
第二点,关于美国这个国家,一直是存在两面的。
这里的两面,倒不是“两面派”的那个两面,而是用来回答:当我们在说美国这个词的时候,我们到底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