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山阴的张兄,我是羲之,刚刚下了一场雪,但当我开始给你写信的时候,雪很快就停下来了,天空也变得晴朗。想必老兄一切都很好吧?上次那件事情,到现在还没有结果。实在是我力所不及。王羲之。
这封信如此之短,恐怕也与天气有关。山阴张家的仆人或许是送来了一封信,问王羲之某件事情的结果,并等在旁边领取回书。刚刚下过雪,天寒路冻,行走不易,于是王羲之只能匆匆写信,交给来人。
然而,短短二十余字,却颇值得品味。一是这是描写天气的所有文字里面最优美的,“快雪时晴”,寥寥四字便如同一幅动人的山水雪景长卷,充满了隽永而节制的美感,甚至流露出复杂的情感,或快意,或伤感,孰能知晓?二是书圣也过着芸芸众生的生活,对于朋友问起的事情,他承认了自己的爱莫能助,没有多余的解释,只说了“力不次”,没有任何委婉的托辞和自我掩饰的借口,真实而简洁。
对此,明代鉴赏家李日华的评价可谓知音,“晋尚清言,虽片言只字亦清,快雪帖首尾廿四字中,字字非后人所能道,右军之高风雅致,岂专于书邪?”(《六研斋二笔》)。“字字非后人所能道”,试问后世的万千尺牍之中,哪里还能读到这样的文字?
这位“山阴张侯”是谁,已不可考,所言何事,更无从谈起。然而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保留了王羲之的回信,甚至连信封都保留下来。
很多年以后的一个冬天,天色已晚,紫禁城的宫门却突然打开。
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快步鱼贯而出,借着月光细看,是背着行囊的小太监,梳着大辫子,而宫门之外站岗的军人却身着西式军装,没有辫子,手握步枪。这一幕感觉不像处在同一个时空。为首的军官腰间别着一把西洋军刀,挥手示意小太监停下,接受检查。
小太监们的脸色顿时白了,几个行囊全部被打开,杂物散落一地,但并无贵重之物,士兵正要放行,这时,军官的目光盯住了一床破旧的棉被,这么破的被子还要带回家吗?于是命士兵仔细搜索棉被,发现里面有类似纸张的东西,剪开被子一看,是一张昏黄的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盖着好多红色印章。这东西一被搜出来,小太监们都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士兵们围过来看,基本不认识上面的字,于是喝问小太监,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说,“这是从老太妃屋子里拿的,奴才们也不知道是什么。”
这是1924年的冬天,溥仪被驱逐出宫,这座禁宫牢笼的各色人群也被释放出来,或赤手空拳,或暗度陈仓,脸色一样的栖栖遑遑,行囊却是轻重如天壤之别。小太监棉被里的这张纸,便是王羲之的那封信。
原来,山阴张侯的后人把王羲之的信装裱起来,从中选取了最美丽的那四个字,取名《快雪时晴帖》。这是王羲之书法的集大成之作,字体多为行书,间有楷体,圆劲古雅,意致飘逸,仪态万千,笔力收放自如,与《兰亭序》的笔走龙蛇之势不同,《快雪时晴帖》有着一种雍容淡泊的美感,以及神秘深邃的味道,就像纷飞大雪突然沉静下来,以致有人临写数百遍之后,仍觉“深不可测”,因此历代都将之作为珍品收藏。
此帖最早著录于唐张彦远《法书要录》一书,文字极其简洁,只有一句话“羲之顿首,快雪时晴,六行”。另据北宋画家米芾《书史》记载,《快雪时晴帖》最早留下姓名的收藏者是北宋诗人苏舜钦。
现在留存的最古老的藏印是南宋初年的宋高宗内府“绍兴”印,“绍兴”二字低调地盖在“山阴张侯”四字的上侧。宋高宗在其南渡岁月中,越来越喜欢书法,甚至终日不离笔墨,或许写字可以让其漂泊挣扎的心灵安静下来,他对魏晋书法尤其钟情。史料记载,“高宗从容语及前代书法曰:‘唐人书虽工,至天然处终不及魏晋。’”(元陆友《研北杂志》)其中,他对王羲之的书法可谓情有独钟。在宋高宗自己写的《翰墨志》里,他自称“余每得右军或数行或数字,手之不置。初若食蜜,喉间少甘则已;末则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也。故尤不忘于心手,顷自束发,即喜揽笔作字,虽屡易典刑,而心所嗜者固有在矣。”他将王羲之的书法作为自己的“心所嗜者”,还称赞“羲之挺拔迈往之资,而登临放怀之际,不忘忧国之心,令人远想慨然。”
此帖上还很奇怪地留下了一方“明昌御览”印,明昌是金章宗的年号,也许是南宋曾经将之作为礼物赠送给金朝?然而还有一方“秋壑珍玩”印章,却又是南宋末年权臣贾似道的印记,不知何故。恐怕是一个历史谜团了。
宋高宗并没有在《快雪时晴帖》留下题跋,他把这个机会留给了一位同样热爱书法的后代——赵孟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