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现如今的姥姥只剩一颗牙了,听说和我写书她可以挣到钱,依然忧伤地望着窗外:“咳,俺这阵儿要钱一点用也没有了。天黑了,俺得走啦,俺那个地方好啊,一分钱也不用花......”姥姥有个习惯,有的时候说着说着就唱起来了,姥姥那小脚在我们家客厅里来回走着。唱着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俺那个地方好啊,一分钱也不用花......”听着姥姥唱着,看着姥姥的背影,我心里一阵阵心酸。
08年10月,活了九十九岁的姥姥真的走了,我的天也黑了。
姥姥是我家的一杆秤,遇到啥事上姥姥的秤上称一称,半斤八两所差无几。
姥姥走了,留下了秤。
姥姥的秤有两杆,大秤、小秤。她的大秤是人人都上称称的,叫公家的秤,是以大多数人的利益和公平为准星的,小秤是自家的秤。大秤、小秤的秤砣分量相差很大。我也曾让她称过《姥姥语录》,姥姥说:“
你这本书啊上大秤称也就二两吧,可是上咱家的秤能称个十两八两的。
”
在姥姥的眼里,家里多大的事上了公家的秤都是很轻的分量。姥姥真说对了,现如今图书市场那么繁荣,好书有的是,一本像写姥姥这样的书真的也就二两吧。但我还是拿起笔写了,因为姥姥语录得张贴出去。
姥姥的语录当真那么需要让外人看看吗?列出三十个题目后我也茫然了。真像姥姥说的那样,字里字外都是些“人人都明白的理儿,家家都遇上过的事儿”,有必要再唠叨吗?
稿纸放在桌子上,每天该忙啥忙啥。怪了,常常是忙完了该忙的事就身不由己坐到桌前往稿纸上写字。几天下来,满纸写的都是姥姥的语录,姥姥的话。
这些萝卜白菜的理儿,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我怎么那么念念不忘呀?肯定是我老了吧?是我跟不上这个时代了吧?可是认识姥姥的人,熟悉我的朋友见了我总是问起姥姥,提起姥姥语录。
敬一丹每回见了我一定有一句话是不忘的:“姥姥还好吧?”只是一年比一年问的语气迟缓。
去年主持人“六十年六十人”的颁奖活动在浙江举行,她见了我又问:“姥姥……还……好吗?”我说:“不好,走了。”一丹说她始终不敢问,是因为姥姥快一百岁了,问候都得小心翼翼。
中午吃饭,张越、岩松、一丹我们坐一桌,又说起了姥姥,说得敬一丹大眼睛哗哗地流泪,其实我们说的也都是些白菜萝卡的事。张越说“三八”今年是百年庆典,她就想请姥姥这样一位普通百姓做嘉宾,做一百年的妇女是怎么变化的。
我心想,如果姥姥在,她那些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拿到全国观众面前,不就真成了姥姥说的让观众“笑掉大牙”了?姥姥说:“人那,最值钱的就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称,没个分量你向大秤上称称试试?那个秤砣准星动都不动。”
我心里知道姥姥说人最珍贵的其实应该了解自己,有自知之明。
白岩松也是。去年我和他去上海参加《南方周末》二十五周年庆,回来的飞机上我们又说起姥姥。一路的飞行,一路的姥姥。飞机落地了,姥姥还在我俩的嘴边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