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得病后这二十年来,王海燕虽然没怎么出过驻马店,但在村里,重活还是干了不少。直到近两年上了40岁,才因为体力精力下降得厉害,转而做一些像喷药这样稍轻的活儿了。“一出力气就晕得厉害,心里发慌,直想吐。”
“但还得挣钱不是,不然你说怎么办?”
这么拼,是因为他们家去年也刚盖了“两层小别墅”,总共用了20万多一点,其中有一半都是跟亲戚朋友借的。“不盖不行啊,儿子20了,说讨媳妇就讨媳妇的……”
好在怀上孕的时候两人还没开始卖血,所以孩子生下来是正常的。小学、初中学习一直特别好,两口子决定拼了命也要把大学生给供出来。不料学都上到了高三,儿子却得了个怪病,一学习一思考脑壳就疼得厉害,去照了一圈片子发现里头有淤血块,压住了神经。北京的大夫说了,治也治不好,放着不管它吧。
最后小伙子只好辍学到东莞进厂打工去了。可是看病却把这一家给看了个倾家荡产。
“其实我们算是没家可倾、没产可荡……幸亏在咱农村,哪家出点啥事了还是会互相支援一下。”
好就好在房子总算盖完,夫妻俩的担子也减轻了一大半。下一个五年计划是:把儿子结婚的钱存够,“这辈子也就差不多了。”
父亲
张乾说,Y村有超过一半的新房,都是父母为到了适婚年龄或准备到适婚年龄的儿子盖的。
到张乾家时,一家三口正坐在沙发上围着茶几吃晚饭,父亲、即将成年的小儿子和后妈。
沙发是布艺的,很大,看上去能坐一打客人。
这里的村民们似乎对闯入者的从天而降并不怎么诧异,张乾随口问了两句之后,便把我带到了饭桌上。
小儿子阿强正闷着头扒烩面,其间拉开腿边的抽屉,摸出三个小密封袋,吃药。砖红色的长椭圆形大药片、白色圆片和小一点的柠檬黄扁片。把药丢进嘴里之前他短暂地顿了顿,透过厚厚的刘海飞快扫了我一眼,然后和着水“咕咚”一声,将小半把药一口解决。
河南上蔡,一位艾滋患者在诊所打吊针 图/陈又礼
在坦桑尼亚时,孤儿院里像阿强这个年纪的少年们基本都不喜欢当众吃药,每次非要等到夜深人静,才躲进房间的暗处将药吞掉。也有偷偷把药扔掉,直到免疫力防线被病毒击溃、发高烧感染肺炎、浑身长出红疹才重新开始吃的。旁观者很难想通,为什么会有人年纪轻轻却拿自己的健康当牌打,后来毕业班一个女生悄悄告诉我,因为她想变得和“正常人”一样。每天一把接一把地吃药,就算无人在旁,终归也是提醒自己:能上学结婚生孩子又怎么样,到头来还不是“怪物”一个。
饭吃完阿强就噔噔噔上了楼,一整晚都没有再下来。
张乾嘴里咕哝了一句:这熊孩子,小时候一天到晚哭着吵着闹着要吃,什么都不挑,现在长大了反而只吃那么一丁点儿。又问我:“是不是现在小孩都这样?瘦成干巴猴、脸色白得像要躺进棺材里才觉得好看?”
说完搂过桌上儿子搁在那的两包药,拣出几颗来用面汤送。
看着他那张“奔五”的国字脸,多年前的棱角和英俊欲走还留,短发却已经白了大半。
他说:几个孩子从小就没了妈,可怜得很,我不多操心,谁来操这个心?
饭后张乾递给我一支破旧的手电筒、踩过沾满露水的麦苗,带我去看亡妻。他点了根烟,轻声说:把手电灭了吧,照着太亮,不好。
女人去世的时候不到三十,体内的水分像是被蒸发掉,整个人缩成了一块旧绢布,骨节都疼得咯吱咯吱作响。但从照片看来,风华正茂的时候还是美的,夫妻长得挺像,尤其是眼睛和嘴。
大家都说张乾过去会疼老婆,现在会疼孩子,尤其是这个小儿子。全家都带病,但他仗着自己年轻力壮、身体底子好,竟然硬着头皮把几个孩子都拉扯大了。
张乾想起十几年前,有一次家里每个人都烧得七荤八素,他要带两个小孩去县人民医院。当年抗艾的药物还没出世,他们也还没买上三轮车,得挤公交,车上有人在放豫剧,人多得挤都挤不动,根本到不了座位跟前。两个小的拉肚子拉得站不起来,其中一个屁股上还长满了溃烂的大泡小泡,一碰就哇哇大哭。当爸的只好手里抱一个、肩上扛一个,还必须在刹车时腾只手来胡乱抓一把扶杆。
那是为数不多的几次,张乾差点就在人前泪崩。“那时我老父亲刚走没两个月,我站在那破车里头,很坚定地相信:我们一家人肯定是活不下去的。”
他横着心,脑子里就一个想法:能让小的多活一天就是赚一天。
小的不仅“活了下来”,还挺不甘平庸的。
这些年,村里去过一线城市的人越来越多,张乾和王海燕都陆陆续续从他们口中听了不少:白领们为了去哪家餐厅吃晚饭、去哪个商场逛街而愁得叫苦连天;粉领们能花上半天时间喝个几百块钱的下午茶;金领们宁愿天天把步行十分钟的路程堵成大半个钟头也要坚持开车上班,下班后又忠诚地到健身房的跑步机上挥汗如雨,再吃一份在张乾看来和“羊食”没多大区别的有机蔬菜沙拉……有太多事情,“是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农村人把脑袋想个窟窿也想不通的。”
让他们更想不通的是,为什么那个听上去“莫名其妙”的世界,让儿子女儿都激动得无法入眠。
儿子
阿强初中毕业时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像村里很多年轻人一样,到南方的大城市D去打工。进厂或是进店,只要进城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