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当你们想起那些珍贵的时光,你们的心境是幸福,还是辛酸?是轻松,还是沉重呢?你们是不是在思索:在如今新社会,既非封建的“父母之命”,也不是因为讨厌的“媒妁之言”,而你们两小无猜的爱情,却不能永久,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依许贞看来,这两三年来,吴昌全似乎苍老了许多。今天这身打扮,更使他浑身显得穷困和凄惶:头发蓬松,衣衫破旧,水湿的裤管搅在脚肚上,泥糊糊的胶鞋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她不由怜悯地想道:“当初就是不听我的劝告,出去找个事情做。那样好的学问。出去了,还会像这个样儿么!多可惜……”
昌全看看天,突然说道:“咳,又落起来了。”
“是么?”七姑娘仰起脸,细得像粉一样的雨珠儿洒在她发烧的面颊上。接着,雨滴就大起来了。
“哎呀!我要转去了。”七姑娘说着转身就走,她走得很快,像小跑似的。
昌全呼唤她:“躲一下再走吧。”
他追上去。绕过那片竹林,看见她站在屋檐底下躲雨,微微地喘气。昌全上前推开大门,说:“屋里坐吧。”
许贞猛然想起,这原是吴昌全的家。
她犹豫了,没有进屋。昌全一只脚踏进门口,一只脚留在门外,他望着七姑娘说道:“坐一会儿吧,喝杯开水。……呃,这两三年来,虽说我们也常见面,可从来没有说一句话。……难道你就没有一句话对我说一说么?我一直以为你有一天会说……”
七姑娘的脸色苍白了,她紧盯着自己的鞋尖。
人生有些局面,总是会永远牢牢地占据着人们的心,哪怕有时暂时把它忘记,但在另一些场合又会想起它来。
想当初那个风和日丽的春天,梨树坪里的小鸟在枝头跳跃,雪白的梨花飘落在他们肩上,一只小兔突然从他们身边跑过,昌全要去追那小兔,七姑娘突然止住他。他们眼里闪耀着纯洁的爱情的光彩,进行了这样一场意味深长的谈话——
“别逮它吧,怪可怜的。我问你句话……”
“问吧,也许我回答不上呢。”
“……呃,昌全哥,你看这梨花好看不好看?”
“好看极了,雪白一片,像十里烟波……”
“杏花呢?”
“杏花也好看,嫣红色,花蕊很长,像你的眼睫毛一样……”
“滚你的!……呃,桃花呢?”
“也不错,不过……嗨,你问这些干啥呀?”
“哎,人家都说,我比姐姐们长得好看,劝我去当演员,你看笑不笑人!”
“可是比起四姐来,我不如她。你看是不是?”
“我看不出来。”
“你真傻!……你愿意跟我好么?”
“谁说不愿意?现在不是……”
“我说的是永久的,一辈子好!”
“愿意!”
“不变心么!”
“嗯。”
“我不信!”
“你赌个咒!”
“好,我赌咒。上有天,下有地,我吴昌全将来要是变了心,雷打……”
“不不不!我不要你赌……”
那个多少还带着一点童稚的嬉戏式的初恋场面,此刻是这样清晰地浮现在七姑娘的脑际。是的,由于这个轻浮女子的主动追求,确实赢得了诚实青年吴昌全的倾心相爱。
然而,时过境迁,当她后来又主动地抛开他的时候,她却是不辞而别,既没有当面打个招呼,也未曾写一封信通知一下。想到这个不光彩的往事,七姑娘十分羞愧。说实话,她这两年已经“锻炼”得不大知道害羞了。
只是此刻,羞耻心才又回到她的灵魂里来。
她没有抬起头来,然而她感觉到了吴昌全那炽热的纯洁的目光,正期待地凝望着她。
“我现在还对你说什么呢?……我不说了,一切你都知道……”她伤心地这样回答昌全。随后,就突然奔到如麻的雨雾中去了。她埋着头,沿着泥泞的田坎小路,飞也似地跑起来。
当吴昌全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跑过两条田埂了。昌全在忙乱中抓起一顶斗笠向她追去,喊道:“等一等,戴上斗笠吧!……”
听到喊声,七姑娘奔跑得更快了。雨水淋湿了她的长发,浸湿了她的衣服,滚烫的眼泪合着冰凉的雨水从脸上流到胸前。昌全眼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通往许家院子的小路上,消失在茫茫的烟雨中。
他站住了,心里塞满了难言的惆怅。
雨,潇潇地落着,无穷无尽……
第八章寂寞
一
社员大会在村里小学召开。在解放前,那原是一座香烟缭绕的尼姑庵,许多年轻的妇女曾经在这里过着坟场一样寂寞的生活,那悲苦的命运这儿就不多说了。
解放以后,尼庵的大殿变成了村公所,后来经过一番改建,又变成了小学校。许茂的女儿们除了已故的大姑娘许素云——金东水的妻子以外,都在这里的一片琅琅的读书声中度过了自己的童年,留下了美好的记忆,这似乎也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现在,小齐同志正端坐在大殿上,板着面孔,严肃地望着大门口鱼贯而入的披老棉袄的庄稼人,心里却在焦急地盼望着门口立即出现那个矫健、秀气的身影。他望了很久,终于脱口叫道:“来了!快叫她过来!”
坐在侧边的郑百如向大门口一看,高声叫喊:“许琴!快上这里来!”许琴走上大殿。
“上午咋个不来开会啊?”郑百如问。
许琴瞟了一眼代理支书龙庆,只见他埋着脑壳,眼睛肿起像一对桃子,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她回答道:“屋头有事走不开。我爹病倒了。”
她没有说出七姐回来的事。说罢,沉默着,等待领受工作组齐同志的批评。哪知,齐同志对她特别的照顾,不仅没有教训她,反而露出笑脸来,说:“没得关系,你不在,我们一样的讨论。不过,申请书还是得由你自己写一个。”
停了停,他收起笑容,恢复了严肃的神态,又说:“许琴同志,请你做好思想准备,当革命斗争需要你担负起更重要的任务的时候……”
说到这里,他又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温和的笑意来,“呃,我代表工作组,向你祝贺!公社要提拔你去做社干了。考察报告都搞好了,只等颜组长回来过目。但是,我们想先解决你的组织问题……”
郑百如在一旁补充道:“许琴,你看,这个机会很好呀!你不是早就要求出去么?你七姐不止一次向我说这个事。现在正好有这个机会。——昨天,公社指示,叫我们推荐一个年轻的,高中文化水平的人到公社去工作……”
“不能从‘机会’这个角度去理解参加工作的意义。”小齐纠正郑百如的话,“革命工作嘛,上级的指示嘛。当然,还有本人的表现,工作组和支部的意见……许琴同志,你说是不是?”
太突然了!九姑娘一时竟回不过神来,只听见郑百如又接道:“当然,这也是革命的需要嘛!你晓不晓得?现在的形势,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各级都要开始抓生产了!要加强农业战线的干部力量,县上分配了指标,因此,所以……”
他向许琴笑了笑,继续说:“听公社讲,还要先到县上去培训一个时候,回来就是专家了!……”
九姑娘没有听他天花乱坠地往下说,脸红筋涨地退到一旁去了。墙边上,金顺玉大娘独坐在一条板凳上,她挪挪身子,让许琴和她一块坐了。许琴把斗笠放在墙边上。
妇女们大半是拿着针线活儿前来的,任何时候,只要是人多的地方,她们总找得到谈话或玩笑的题材。由于她们的声音,才使这个场合显得有一点儿生气,要不,就跟从前的尼姑庵差不多了——因为男人们大都沉默着。
那年头,冷漠和愁容简直成了庄稼人的统一表情,或表情的基本格式,谁也说不凊是什么原因。往常遇到这样大的会议,团支书许琴算是个比较活跃的人物,她让姑娘们和小伙子们合唱歌曲,或自己带头教唱。
此刻,她却没想到她那个职责来。
如果说,今天早晨通知她去“入党”,使她感到太突然的话,那么,此刻带给她的这个消息,就更使她茫然无措。
生活在时代的雾霭中的姑娘,太可怜了!
她正当妙龄青春,正该享受学习、劳动、欢乐的权利,享受德智体健康发展的幸福;正该大声歌唱,大声欢笑,像鸟儿一样跳跃飞翔,像马儿一样驰骋在开满鲜花的原野;正该好好儿地生活。
可是,非常遗憾,生活却偏偏给她带来许多难题,使她百思而不得其解。她不懂得阶级斗争,她甚至讨厌那些满口尖锐的政治术语的同伴。她渴望安定、平和、心情舒畅地劳动以及抒情诗一般的田园生活,
她只要听到或看到那些你争我夺,相互猜忌,或伤风败俗、徇私舞弊的事情,都会感到心惊肉跳。……然而,生活却硬把那些亵渎人类的东西塞给她!这些天来,她听到看到的,太多了,多得使她那颗单纯的心快要炸裂了!
如果说,她的七姐对待生活和爱情的轻浮态度使她气愤的话,那么,有关她最为敬爱的四姐和金大哥的那个传闻,却使她对于整个人生的真、善、美的价值,都产生了怀疑,动摇了她对于葫芦坝的未来生活的信念。
早晨,人家叫她去参加党的会议,讨论她的入党问题,她觉得那样做是一种徇私舞弊,不光彩的行为,终于没有去参加。现在,人家又通知她被上调工作,是不是又因为七姐或其他什么人为她走的“后门”呢?
许琴坐在金顺玉大娘身旁,心事重重。
后来,她终于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哎,既然是上级正式调去的,这又有什么不光彩的嫌疑呢?既然家里的人变成那样不可亲近,姐妹之间再也没有什么感情,干脆趁这个机会离开家吧!……既然葫芦坝是这个样子,我们青年人还有什么前途啊,不如……”
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那个埋头苦干的吴昌全来了,不觉心头又乱成了一团麻。
“这件事,要不要告诉他,问问他的意见呢?”她想,“……哎呀,使不得!我咋好和他谈这个嘛?……”
昌全是她所崇拜的、私心眷恋着的人,但尽管她偷偷地钟情于他,而她凭着自己细致的心,却还未曾体察出他对自己有过一点儿倾心或超出一般同志关系的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