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幅降低体制成本是中国奇迹的奥秘
中国经济高速增长并不是一个自然现象。远的不提,1980年中国制订1981—1985年计划(即第六个五年计划)的时候,确立下来的年平均增长目标不过是4%,“争取达到5%”。为什么处于高速增长起点时段的中国,定下那么一个事后看来低估自己潜力的增长目标呢?因为当时中国经济面临难以突破的瓶颈。最大问题是在当时这个“十亿人口、八亿农民”的国度,吃饭问题还没有解决,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非常贫困,无从支持工业和城市发展。那么,为什么农业拖腿、农民贫穷? 答案是存在严重的体制障碍:不论政府多么急切地希望发展农业生产,也不论几亿农民多么急切地希望改善生活,当时成体系的经济体制,运行效果就是事与愿违,怎么也打不开鼓励农业增产的阀门。
是的,并非单项制度或单项政策,而是成体系的、彼此纠缠到一起的观念、制度安排和政策措施,共同导向此类困境。
这里首先是人民公社生产制度,集体出工、集体劳动、集体分配,虽享有一定规模经济的好处,但因难以准确计量个别社员的付出与贡献,从而难以调动生产劳动的积极性。不仅如此,那种集体生产模式还常常因错误指挥和武断命令而遭受严重损失。其次,农村土地的集体公有一旦建立,似乎就再也不需要也不允许在农民家庭之间划出必要的土地产权界限。再次是农产品统购统销,由政府全盘管制农产品流通,政府一手定价定量收购,一手定量定价在城市配给,基本排除市场机能。最后,为了维系农产品生产,国家禁止农民外流,不得自由转入收入较高的非农业部门。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拥有数量充沛的生产要素也无济于事。劳动力不能自动转化为生产力,庞大人口不但带不来红利,反而成为包袱,最后导致严厉的生育控制政策出台。
按照传统分析,生产者之间的激烈竞争导致较低的产出品价格,从而激发需求增加,转过来拉动供给。但此分析忽略了一点:过高的体制成本妨碍要素的有效组合,从而限制产出增加,结果就在农业生产要素极其充裕的条件下,农产品却长期供不应求。于是,低农业生产成本———它的另一面就是农民贫穷———与农产品短缺长期并存,成为中国经济增长难以克服的瓶颈。这说明,需要对体制成本做出恰当分析,才能理解长期得不到解决的那些中国经济问题的症结。
中国解决上述难题是靠体制改革。由于制度障碍并非孤立个别,而是自成一套体系,破解之道就是必须多管齐下。当时先实施的治标政策是休养生息:政府动用极为稀缺的外汇,增加进口粮食以减少征购量,让负荷过重的农业、农民和农村缓一口气。接着政府又动用财政资源———当时要靠赤字维持———提升超额出售农产品的收购价,在边际上增加农民增产的激励。更重要的是解放思想,
尊崇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的务实哲学
,鼓励地方、基层和农民突破原有体制的束缚,大胆改革创新。特别是当安徽、四川等省区自下而上冒出来包产到户的时候,中央政府不失时机地运用自己的政治权威给予底层自发改革以合法化承认。结果,仅仅几年时间,在农业生产大幅增加的基础上,中国农业从生产、流通、分配到土地产权制度,渐进而又全盘地推进了改革。
抽象概括,中国经济体系的运行成本即体制成本,经由改革得到大幅度降低。在农村变革进程中,降低体制成本的行为主体,首先是农户和基层社队,因为改革重新划定了集体经济产权的边界,使第一线当事人有权选用较低运行成本的合适体制,而无须屈从按照本本教条设计,但实际运行效果很差的老体制。地方政府以及拥有最后政策决定权的中央政府,则与底层实践
积极互动,在时而矛盾对立、时而妥协统一的改革政策制定过程中,最终完成对改革的合法性背书。
很清楚,被历史短缺和农民贫困逼出来的改革,大幅度降低体制成本,才打开了充分释放原本数量充裕的农业劳动力转化为现实生产力的阀门。农业增产、农民增收,从供给和需求两个侧面支持了国民经济增长。回头看历史检验了以下结论:农村改革这场奠基礼,突破了1981—1986年中国经济原先计划“保四争五”的格局,为后来中国经济更高速增长创造了条件。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人们已经明白,中国并不需要把八亿农民束缚在农业和农村。
数以亿计的“农村剩余劳力”转向生产率更高的非农产业和城镇部门,构成中国高速增长的扎实基础。
不过,这波经济潜力的释放要求突破更为严重的体制障碍,包括对从事工业和城镇经济活动的国家垄断,也包括对非公经济包括个体户、私人合伙以及民营企业雇工经营的法律禁止。
给定那个时代背景,这两大障碍比承认农业家庭经营更难以逾越,因为触及更成体系的意识形态、法律以及习俗惯例。幸亏中国已积累了渐进改革的经验,那就是允许和鼓励先行先试,从局部地方的改革试验入手,直到新选择所表现的经济社会效果为多数人接受,再完成改革的全局合法化。大体到20世纪90年代,在经历了一轮又一轮思想政治方面的反复之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终于得以确立。
比较优势新内涵
更大挑战接踵而至。中国突然爆发出来的务工经商生产力,到哪里去寻找能够容纳得了它们的市场? 出路是融入全球化。首先是借力发达经济体的市场。这也是从实际出发的选择,因为日后凸显的中国制造能力并非内生而成,从一开始,
包括来自发达国家的资本、技术以及商业模式,就参与中国制造能力的形成。后来被称为“世界工厂”的中国,靠全球市场消化自己惊人庞大的生产力,合乎逻辑。
贸易数据让人们对新到来的经济大时代印象深刻。1978年中国出口不足100亿美元,到2012年超过2万亿美元,增长了210倍;进口从108亿到1.8万亿美元,增长160多倍;国家外汇储备从1.67亿到3.3万亿美元,增长近2万倍。不过,要深入理解这一翻天覆地的变化,并非易事。通常看法,经济学上历久弥新的比较优势定理,应该是分析中国经济崛起最合适的分析框架。问题是,比较优势理论要获得用武之地,需要一个必不可缺的前提,那就是在发达国与后进国之间存在大规模贸易。问题是,究竟具备什么条件,潜在的比较优势才被唤醒并受到强有力激发?
为此需要明确比较优势的内涵。比较优势首先是比较成本,因为各个经济主体———从个人、家庭、地方到国家———从事生产所花费的成本各不相同,其产品一旦进入市场,绝对优势或相对优势在比较中互现,才形成绝对优势或比较优势。但是,各行为主体互相比较的,远远不限于生产性成本。在真实世界里,任何生产活动要得以进行,离不开特定的制度结构,从而受到成体系制度安排的决定性影响。实际的生产成本究竟是高还是低,比较优势究竟是潜在的还是现实的,以及究竟能不能把潜在的成本优势发挥出来,受制于特定的体制,并非由所谓自然禀赋就可以决定。
中国经验教育我们认识到上述区别。早在贸易数据惊醒世界之前,作为一个经济落后的人口大国,中国极低的人均收入水平似乎意味着她拥有极富竞争力的低劳力成本优势。但是在事实上,如果被贫穷包围的巨量人口和劳力,根本没有被投入有效生产,也提供不出能参与全球市场竞争的产品,那就谈不到在全球舞台上发挥比较优势。那些妨碍充沛人力资源投入生产过程的体制性摩擦,甚至高到足以让很多生产活动根本无从发生———这与物理世界里摩擦系数过高,物体根本就不可能被移动的道理,如出一辙。
无须强调,潜在的低生产成本从来就不会自动生成比较优势。关键是能不能消除妨碍生产活动的体制束缚。不幸的是,潜在超低的生产成本常常伴之以极为高昂的体制成本,妨碍经济运行,以至于本来有机会显露的竞争潜能,根本无从发生。人口多包袱重,劳力多就业难度大。若问为什么在那种情况下劳动密集型产业搞不起来,答案是原本极低的生产成本受到极高体制成本的拖累。更具有决定意义的是,倘若落后国不开放,根本拒绝与他人比较,那又怎么可能谈得到比较优势?
中国的基本经验不是别的,正是经由改革开放大幅降低体制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