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能体现钱基博苦心孤诣的,莫过于他对文学史书写的思索。他的文学史概念,从西学中得来,而文学史观,却根植于他所熟悉的中国传统“文史之学”。他提出了作史“三要”——“事”“文”“义”,并将这一理论具体化为《现代中国文学史》的写作。此书的特殊意义,正在于其不尽合西方文学史观,而能充分照顾到中国文学自身的性质。
现代文人的忏悔录
《现代中国文学史》是一部纪传体文学史,涵盖了1911年至1930年文坛上的活跃人物,将当时的文学分为两类:一为古文学,以王闿运、章太炎等为代表;一为新文学,以梁启超、胡适等为代表。如果说,以“列传”的笔法撰写文学史表现了钱基博守成的一面,那么,“古文学”和“新文学”的划分,则是其融会新知的独特发明。
“以人为本,史以传显。”钱基博并不局限于以文论文,而是从宽广的历史背景中,寻求和探索这一时期“文章得失升降之故”。这种写法,有别于当时的其他文学史著作。书一出版,便引起新旧文学家的多方争论。《学衡》派主将胡先骕先生不吝赞美之词,谓其“为今日著述界有价值之著作,可断其必能风行于一时,即在百世之下亦不至于覆酱瓿”。
在这本书的四版增订识语中,有一段文字颇值得玩味,钱基博提到自己对守旧文人态度的转变,年方弱冠的他,觉得守旧的人顽固腐朽,后来却觉得他们的言论切中实际。1920年,在与白话文运动的先驱裘廷梁辩论文言与白话问题的信中,他亦说过:“我‘信而好古’的思潮是和现在新潮澎湃一同起的,我从前也不是如此。”
为什么新文化运动呼声日高时,钱基博反倒觉出传统文化的好呢?他提到了两个原因:其一,古人著书,原是自道经历世途的感想,自己略尝世味,有许多现实的经历作参考,方有了亲切的体会;其二,治西方历史哲学、伦理哲学的功夫进步了,有了许多参互比较的材料,格外显出了中国古代学说的真价值。
钱基博写《现代中国文学史》的这十几年,正是军阀连年混战时期。1925年,直系军阀齐燮元在无锡洗劫了钱基博父亲钱祖耆经营的永盛典铺,还烧毁了他以毕生精力拓建的钱氏祠堂。
“昔贤咏‘一将功成万骨枯’,吾则谓一儒成名,百姓遭殃。我生不辰,目睹诸公衮衮,放言高论,喜为异说而不让,令闻广誉施于身;而不自知诸公之高名厚实何莫非亿兆姓之含冤茹辛,有以成之。”
面对“无端妄谈,误尽苍生”的风气,钱基博用这本他视为“现代文人忏悔录”的书,打破了沉默。
“吾人何以自处”
当钱基博答应了无锡县立第一小学校长顾祖瑛的聘请,毅然离弃优渥的军职时,他已经为自己的人生选定了道路,回到祖父三代教书的老本行。
“我有些小聪明,能用吾脑,碰到一些事,能够正反面看,不同普通人的只看表面;万一被人利用着我打歹主意,我将误用我的聪明害人!”他要的,就是一个相对单纯得多的环境,使自己在乱世中不致被人利用而更添罪恶。
尽管在世俗看来,小学国文教员与之前的待遇没法比,钱基博却能怡然自得,“吾从前月薪二百,往往萧然块处,时有遐思;而今则哓口瘏音,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乃益以此收放心焉。於戏!吾知免矣!”
往后,除去在吴江丽泽女子中学的两年、在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学校的七载,钱基博的学术、教学生涯都在大学里展开。他执教过的大学,绝大多数是私立的。
1925年,钱基博出任北京清华学校新制大学普通部国文系教授。这所学校是用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创办的。钱基博呆了不久,就感到校园里过于洋化。因教师争薪引起“改造清华”的风潮,校长召开教授会,会上钱基博发言:“我们不要谈薪水!我们的薪水,是美国庚子赔款;庚子赔款,是全国四万万人,吃了许多苦的血债!我们拿来受用,心里本觉得难受;少拿些,少担些罪孽,也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