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这种复杂的感情局面中,我们互相帮忙。对于那个有婚姻的,我们是保护她的隐私,不被她丈夫知道。我们这些没良心的,其实都很得她丈夫好处,家里保险丝坏了,买个重东西,钥匙放在房间里,房门却关上了,都是他来解决。家里没个男人到底不方便嘛!可逢到这样的事,真是对不起,我们只能选择放弃他了,因为我们是他妻子的朋友呀!而且,我们也明白,她那事成不了,只不过撒撒野。人生苦短,身在其中,又漫长得可怕,实在枯乏,暂时溜个号,再回到婚姻里去,最终,还是要安全。可当换了角色,轮到我们这一头是未婚的一方,观念却变了。我们变得严肃和认真。我们坚持爱情的绝对性和唯一性,决不允那婚外的一方撤退回家。我们甚至策划给对方的妻子写信揭发,逼他破釜沉舟。到了处在竞争中的那一位,我们且成了骑墙派,有说爱情是至高无上的,眼里掺不得砂子,不可苟且;有说爱情是过眼烟云,一时的欢欣。但这两种对这一位都有用,前者放在形势乐观时候用,后者则在低潮时上阵。其实,所有这些,不过是充斥了我们的谈资,并没有任何实际功用,事情总是沿了本该发生的方向发生。婚外情总是害多利少,充当第三者最后也是自己伤得比别人重,二对一呢?局势并不在于竞争,而是对方本来就下不了决心。可我们的友情,却仗了这些空谈,越增越进。方才说的,逛街,吃饭,购物,都是在这些清谈的基础上进行,清谈是我们在一起的主打节目。
当然,我们都是知识女性,多是在出版,媒体,社会科学院一类机构工作。这些职业也是与清谈有关的,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从清谈到清谈。
我们四个人在一起真的挺好,干什么都不多不少,平衡,对称,和谐。只有一桩事情不大行,那就是跳舞。逢到舞会,我们的问题就来了,那就是缺舞伴。我们所参加的舞会,往往是年节时,单位里包的场,每人发一些票,带着亲朋好友同往。平时的同事,此时都在照应带来的人,都是自己人和自己人扎在一堆,气氛就比较保守。要想在自己人以外再找到舞伴,基本是不可能的。所以,就必须自备舞伴。我们这一伙,只那一个有婚姻的,那位丈夫虽然跳得不好,只会走步,可他已经应付不过来了。再说,老和一个人跳也实在单调,这个人还是朋友的丈夫,就更无味了。所以,我们还常常不带他来。那一个第三者,根本说服不了对方来到舞会这样的公共场合。还有一个,那男友是单身,倒是愿意来,却又要带着另一个女友同来,自然就不能找他了。当然,我们也不是缺男朋友缺到这种地步的,可到了节假,尤其是年末,各单位都在举行舞会,人就分流了。有一些比较受欢迎的男舞伴,一晚上从这个舞会奔到那个舞会,赶几个场子。也可能是男性不如女性热衷跳舞吧,任何舞会上,都是女多男少。寂寂坐在冷板凳上的,必是女性无疑。
其实,我们满可以不来参加舞会的,干什么不好呢?偏要来跳舞。舞曲响起来,一对一对走上场,挤挤攘攘地来往,坐都坐不住,可就必须坐着,没有人来与我们跳舞。这种寂寥是非常现实的,无法回避。可我们却心甘情愿地,在那里坐着。暗乎乎的灯光下,我们谁也看不清谁的脸,谁也帮不上谁。我们一律脸朝外,望着舞场上旋转的的舞搭子,等待这一曲终了,然后下一曲开头。终了与开头当中一个小小的幕间,也许会有什么不期然的事情发生。比如说,来了一个熟人,或者并不是熟人,只不过挺自来熟的人,主动过来,邀请我们跳舞。我们身子都坐僵了,很指望能活动活动手脚呢!有时候,为了消除我们的寂寥,我们就大声说话,让人家以为我们是很快活的一伙,不是没人与我们跳舞,而是根本不想跳。我们到这里来,本不是为了跳舞。可是舞曲很快压倒了我们的说笑声,我们谁也听不见谁在说什么,只是兀自动着嘴,看起来特别的夸张。等到最末一曲“一路平安”奏起,桌上的蜡烛一支一支吹灭,起身下了舞池,只剩我们这一桌上的一支蜡烛,真可称得上形影相吊。最后,场灯亮了,人们的脸,流露着倦意,倦意里面是心满意足。而我们,浑身的精力还很饱满,心里却空空荡荡。
我们私底下都在留意着舞伴,看有没有可能陪我们跳舞。我们曾经动过一个男士的脑筋。他已年过花甲,但依然风度翩翩。腰板很直,西服的后身沿了肩胛骨下去,勾出紧长的身腰。是那种人称“老克腊”的老派男人。他跳起舞来,轻轻地揽着女舞伴的腰,另一只手送出去,送不太远,正好,两人之间有一个和谐又礼貌的距离。不像有些人将你的手,当一把剑似的直伸出去,指向上方;又有些人,则将你死死拽着,好像你不是舞伴,而是救命稻草。他的指示很含蓄,又很明确,你由不得就舞起来了。我们是在某一个联谊晚会上遇见他,他是那个晚会的主持人。略略透露一下他的身份,他是一名稍稍过了时的电影明星,说是明星,其实也仅仅是演过一些配角,但我们能有什么机会遇上更加璀璨的明星呢?这场晚会是间唱间演间跳舞,他是一个真正的绅士,眼睛一扫,便知道谁有舞伴,而谁落单。他像主人一样,不想让任何一个宾客扫兴。于是,他就来与我们跳舞。我们每一个人都轮到一次。他真像一个王子啊!可惜已经老了,但只有他这样的年纪,又是受过旧式的教养,才会懂得照料女性,让女性在舞会上不寂寥。我们向他要了电话号码,下一次舞会便主动去邀他。电话号码是真的,显见得他并没有搪塞我们,可不巧,那晚他恰好有事,非常的抱歉。他的抱歉也是真的,我们听得出来。所以,虽然事情不成,我们也不觉着难堪。老派男人就是这样,熨帖。然而,我们其中的一人,有一次在另一个场合遇见他,在一个新电影的开幕式上,她与他招呼,他也回应,但却是将她当成了另一个人。显然,他已经不记得我们了。像他这样,久经舞场的人,和多少舞伴跳过舞啊!
这一年,又到了临近春节,各单位大兴舞会的时节,我们共同去参加一个舞会。这个舞会租用的场地是在西区一个公园内。晚上,又是冬天,七时许就已黑了天。游客们早已清出公园,黑漆漆的树丛里,亮着寥寥几盏路灯。走在树影憧憧的甬道上,心中很是凄凉。这一个夜晚,不知是什么在等待我们。舞厅是在公园的深处,一个犄角里,门前的灯光略稠密了些,还用彩灯装饰了一个葡萄架,闪闪烁烁。可公园的上方是偌大的一片暗夜,这点灯光也顶不了什么事。我们四个是分头来到这里,检了票,进去。乐队已经到了,坐在正前方的舞台上调音。光滑的打蜡地板上,倒映着几片模糊的影。有几张桌子来了客人,在说话,声音在屋顶下激起一点回声。屋顶下悬着几架灯和彩球,此时都歇着。又有人在试麦克风,喂了几声,声音充满整座舞厅,旋即又消失。我们的人慢慢地来了,一个,两个,三个,第四个人也来了,不期然地,她带来一个舞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