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观点总结
王尔在论文中探讨了东汉初年士人隐逸现象的盛行及其背后的意义。东汉王朝初立,出现了一批士人选择隐逸,这反映了皇权消长、政局波动、天命承接、个人崛起、风俗迁移等多重因素。士人因对东汉王朝的不信任、对光武帝政权合法性的怀疑以及对个人尊严的坚持而选择隐逸。光武帝采取“圣主不宾”的策略,容忍隐逸、鼓励守节,这不仅缓解了与士人的紧张关系,还推动了隐逸风气的蔓延,形成了“邦有道,亦可隐”的新观念。这一政策使得隐逸成为东汉重建正统的思想资源,并使得“隐”获得了独立存在的意义。论文还讨论了东汉士人对隐逸的正当化理解,以及这种观念如何影响了东汉社会的个体行为和观念。
关键观点总结
关键观点1: 东汉初年士人隐逸现象
东汉王朝初立,士人因对政权的不信任、对光武帝政权合法性的怀疑以及对个人尊严的坚持而选择隐逸。
关键观点2: 光武帝的“圣主不宾”策略
光武帝采取容忍隐逸、鼓励守节的策略,不仅缓解了与士人的紧张关系,还推动了隐逸风气的蔓延,形成了“邦有道,亦可隐”的新观念。
关键观点3: 隐逸的正当化理解
东汉士人将隐逸视为一种独立存在的意义,认为在“邦有道”时也可以隐逸,从而获得了精神上的自由和满足。
关键观点4: 隐逸对东汉社会的影响
隐逸成为东汉重建正统的思想资源,对东汉社会的个体行为和观念产生了影响,推动了东汉士人对个体价值的重新认识和追求。
正文
“老”也是一种有政治文化意味的自况。假托“老耄”的逢萌声称“尚不知方面所在,安能济时乎”,话里有话。另一“耆老”杜笃也慨叹:“杜氏文明善政,而笃不任为吏;辛氏秉义经武,而笃又怯于事。外内五世,至笃衰矣!”[17]杜笃的高祖父是杜延年,外高祖父是破羌将军辛武贤,其祖辈皆是西汉名臣,杜笃对比西汉祖先之名望与自己的无能,蕴含怀才不遇的哀怨。“耆老”孤高倨傲的没落感,有其特定的对话者——年轻的刘秀开国集团。
与“耆老”相对比,年轻是刘秀开国集团的显著特征。刘秀生于哀帝建平元年十二月(前5)。[18]他二十八岁起兵于南阳,三十一岁建立东汉。刘秀被同伴称为“长者”[19],其将帅大都比他偏小。考有年龄记载者:“建武元年正月……禹时年二十四岁”[20],邓禹生于平帝元始二年(2)。“及王莽败,更始立……时弇年二十一”[21],耿弇生于元始三年(3)。“王莽居摄中,隆父礼与安众侯崇起兵诛莽,事泄,隆以年未七岁”[22],刘隆出生不会早于平帝元始元年(1)。更始元年(23)“更始乃征憙,憙年未二十”[23],赵憙出生不会早于平帝元始三年(3)。士人年龄还可从“初仕新莽于郡县”的履历来推测。明载起家于新莽者如冯异“以郡掾监五县……为王莽拒汉”;岑彭“王莽时,守本县长”;贾复“王莽末,为县掾”;耿况“为朔调连率”;景丹“王莽时举四科……迁朔调连率副贰”[24]。可见刘秀集团成员大多出生于哀、平年间或更晚,建武元年时普遍二三十左右岁。他们属于“汉末新莽一代”,没经历过西汉的繁华时代,反而被批判汉朝、拥戴王莽的社会氛围所耳濡目染。[25]他们大多未曾出仕西汉,甚至没到过长安,没有多少“思汉”的情绪。在当时天下名士、西汉遗民眼中,刘秀集团像是一群骤然冒起的青年团伙,没有多高的威信,遑论建立一个远离长安的所谓“汉”朝。三辅平陵士人荆邯称“今东帝(光武)无尺土之柄,驱乌合之众”[26],含有这种意思。
在隐士逸民与统治者、耆老与新秀之间,横着一道鸿沟。六七十岁饱经沧桑的西汉元老,面对一群自称是汉家新主的二三十岁的皇帝及其功臣,会质疑后者统治的正当性。建武元年(25),冯衍与田邑的一场对话反映了两代人对东汉政权的不同态度。冯衍,西汉名将冯奉世、冯野王之后,更始汉朝之立汉将军、太原郡狼孟县长。田邑,更始上党太守。“衍与邑素誓刎颈,俱受重任”,二人为更始帝镇守山西。[27]光武即位之年,田邑听说更始帝已遇害,便向光武请降。冯衍不相信更始已死,写信批评田邑背叛旧主,指责他将上党拱手让敌。其信从君臣节义出发劝降田邑,视光武为敌国、倾覆更始的仇人。[28]田邑回信,有理有据。田邑认为,如果更始尚在,自己绝不会对之背信弃义;“新帝司徒已定三辅,陇西、北地从风响应”,投奔光武只是大势所趋,愿听从命运的安排;“主亡一岁,莫知定所,虚冀妄言,苟肆鄙塞。未能事生,安能事死?未知为臣,焉知为主”[29],他从现实的理性的角度作出抉择。
田邑此时年三十,与光武集团年纪相仿。[30]冯衍大概出生于成帝中期,建武元年时接近五十岁。[31]虽同为更始部下,冯田两代人的观念差异可谓明显:冯衍自矜于西汉遗臣身份,不忘夸耀祖先功德,效忠更始,不信任光武新朝;田邑没有身份负担,顺时而变,积极为未来另谋出路,主动投身于能让自己发挥才能的新主。冯衍后来入仕东汉,但不受重用,他向故友讲起一则故事:某人挑逗邻居家的两个妻,长妻骂他,少妻回报他。后来邻居死了,这人娶其长妻。别人问为什么娶了当初骂你的,这人回答,作为别人的妻就希望她回报我,作为我的妻就希望她骂人。[32]冯衍有其隐喻:某人喻光武,邻居喻更始。长妻喻冯衍,少妻喻田邑这样的年轻者。他暗示,我虽骂过光武,但光武看不到我的秉性忠贞,反而偏爱轻狂善变之徒。两汉更替的历史车轮滚滚碾过,新汉朝的建立带来“时无故典,朝廷又少旧臣”[33]的局面。一方面,“关中耆老”渐渐退场,隐遁成为他们无奈而又自主的一种选择;另一方面,逃逸是他们的一种姿态,背后是对西汉的忠信,及对新兴统治集团的轻视。它与统治者之间构成一种对峙、对话关系。
对待这种局面,光武自有回应,下面再论。表面上,光武礼待耆老。[34]这种表面的“重”与实际上的“轻”也显见。范晔论卓茂:“建武之初,雄豪方扰,虓呼者连响,婴城者相望,斯固倥偬不暇给之日。卓茂断断小宰,无它庸能,时已七十余矣,而首加聘命,优辞重礼,其与周、燕之君表闾立馆何异哉?”[35]碌碌无能的卓茂,因其西汉元老的身份得到重礼表彰,足见光武用遗臣某种程度上是为装点新朝门面,在乱世笼络人心。但心气颇高、阅历丰富的耆老们并不甘心做皇权的点缀物,他们多持一种桀骜不驯、不愿阿从的态度。严光,少有高名,曾与刘秀是同学。刘秀称帝后,严光隐姓埋名。光武用安车玄纁遣使聘请,派其故旧、身为宰相的侯霸卑辞延请,严光以“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十四字作答。[36]“建武十七年,复特征(光),不至。年八十,终于家。”
耆老普遍敢于批判现实。他们常使光武鱼鲠在喉,屡遭后者严厉的责罚。申屠刚,汉丞相申屠嘉之后,“光武尝欲出游,刚以陇蜀未平,不宜宴安逸豫。谏不见听,遂以头轫乘舆轮,帝遂为止。”光武苛求吏事,动辄捶扑打人。申屠刚批评这种风气,“以数切谏失旨”、“帝并不纳”,终遭贬官,以病去官,卒于家。[37]鲍永,汉名臣鲍宣之后。鲍永曾为更始汉朝尚书仆射,坚守并州,直至确认更始已死才肯归附。“帝见永,问曰:‘卿众所在?’永离席叩头曰:‘臣事更始,不能令全,诚惭以其众幸富贵,故悉罢之。’帝曰:‘卿言大!’而意不悦。”[38]鲍永认为带领部队加入刘秀享受富贵是可耻的,便解散部队,已触犯光武。鲍永还公然祭拜更始之墓,他宣称:“亲北面事人,宁有过墓不拜?虽以获罪,司隶所不避也。”“帝闻之,意不平。”鲍永借祭拜缅怀更始表达忠君大义,重唤对光武叛臣举动的记忆,犯其忌讳。
桓谭,始仕于哀平之际,担任王莽掌乐大夫、更始太中大夫。才高而政治阅历丰富的桓谭,“世祖即位,征待诏,上书言事失旨,不用”。他上书论政,把光武的用人、用兵、用法乃至偏好谶书之取向批评了个遍。“帝省奏,愈不悦。”桓谭最终因为批评谶纬,遭到光武的性命威吓,七十多岁时郁郁而终。[39]
郑兴从更始朝流亡至陇西的隗嚣,不被嚣所礼屈。[40]建武六年入东汉,频频谏诤。七年日食,郑兴以《春秋》灾异学指出日食起源于君主用人不善:“夫国无善政,则谪见日月,变咎之来,不可不慎,其要在因人之心,择人处位也。”因此,“今公卿大夫多举渔阳太守郭伋可大司空者,而不以时定,道路流言,咸曰朝廷欲用功臣,功臣用则人位谬矣。”[41]郑兴借机表达对郭伋任大司空的支持,郭伋是汉代大族郭解之后,与郑兴同属西汉遗臣。而郭伋的竞争对手是“功臣”,即刘秀开国集团。郑兴为郭伋撑腰,批评光武倚重年轻的功臣,代表了西汉遗臣对光武集团人事安排的不满。郑兴又称“今陛下高明而群臣惶促,宜留思柔克之政”,[42]其一系列建议都没被接纳。“帝尝问兴郊祀事,曰:‘吾欲以谶断之,何如?’兴对曰:‘臣不为谶。’帝怒曰:‘卿之不为谶,非之邪?’……兴数言政事,依经守义,文章温雅,然以不善谶故不能任。”[43]郑兴以学术抗衡权力,拒谈谶学,始终人微言轻。建武九年郑兴辞职归隐,多次拒绝朝廷征召。
遗臣耆老入仕东汉,与当局并不契合。他们又自恃于元老、前汉名门后代的身份,直抒胸臆,竭力进谏,不愿迎合,在建国之初、亟需歌功颂德的时刻下屡唱反调。因而常遭排抑、疏离甚至惩罚。这一群体入东汉后并不受重用,已蒙受易主改仕的羞耻,还遭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责辱,他们转向归隐。
处于观望状态的遗老逸民,本来就质疑刘秀集团重建汉朝的正当性,又经历或目睹了遗臣出仕的下场,有物伤其类之感。与其受辱,不如归隐山林,后者是保有尊严的唯一途径。隐者闵仲叔,应司徒侯霸之辟,却无用武之地:“既至,霸不及政事,徒劳苦而已。仲叔恨曰:‘始蒙嘉命,且喜且惧;今见明公,喜惧皆去。以仲叔为不足问邪,不当辟也。辟而不问,是失人也。’遂辞出,投劾而去。复以博士征,不至……以寿终。”[44]这种隐遁、复出又再次离开的情况,不在少数。隐逸潮流渐趋强化,源自光武与遗臣的紧张关系,士人的政治理想、人格理想与现实政治的尖锐冲突。
二、“圣主不宾”:皇帝处理隐逸热的策略与东汉的正统重建
隐士多宣示“不臣”、“不宾”。[45]面对这种集体性“不臣”的坚决态度,光武诸帝逐渐摸索出一种应对的策略。允许隐逸的存在反倒成了东汉推行王道的一种姿态,隐逸成为东汉正统性重建工程中的一部分。
博士范升上奏,批评周党等隐士目无君长、态度傲慢。范升认为“尧不须许由、巢父,而建号天下;周不待伯夷、叔齐,而王道以成”,[46]古代许由、巢父、伯夷、叔齐自以为是贤者,其实他们名不副实,其不仕不影响圣主实现王道。如今周党、王良、王成蒙受皇帝厚恩,使者再三聘请才肯上车;到了帝廷,不讲礼数,伏而不谒,“偃蹇骄悍”,仍然逃而拒仕。他们试图以这些举动谋得清高守节之名,实则沽名钓誉,不识大体。范升对隐者的有力批评,可能代表朝中一股反对隐逸的意见。光武将此奏公开,并作出这样的回应:
诏曰:“自古明王圣主,必有不宾之士。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太原周党不受朕禄,亦各有志焉。其赐帛四十匹。”[47]
光武将范升提到的许由、伯夷事迹,从新的角度来诠释:范升强调圣主不需依靠隐者来实现王道,隐者在王道结构中是多余的;光武的回应是,隐逸与王道的实现不相妨碍,人各有志。重要的是,王者包容“不宾之士”,说明其胸怀之宽宏,对于志向不同的异见者持仁慈、接纳之心来对待,这一品质才能成就真正的“明王圣主”。[48]换言之,“明王圣主”的统治下,“不宾之士”可以正当存在,甚至必然存在。因为不可能人人都愿意侍奉朝廷,某朝若没有在野之士,则必有被强迫入仕者,这就表明统治者气量之狭小和治术之专横。光武之诏认为,尊重隐者、容忍隐逸、鼓励守节是圣王的必要品质。不宾之士衬托出明王圣主,隐逸现象转化为王道结构中的一个部分。作为处理当朝与隐者关系的舆论导向,一方面,以周党比附伯夷,光武以“明主”周武王自我拟喻,宣示东汉可以比肩“圣朝”。另一方面,光武也承认本朝尚未完美,仍有缺陷。异见者衬托出皇帝政治上的谦虚态度和不断完善现状的决心。“圣主不宾”的新观念在建武朝漫延,蔚为风气。陈元上疏论皇帝与大臣相处之道,提出“师臣者帝,宾臣者霸”,劝说光武“劳心下士,屈节待贤”,[49]得到认可。陈元强调以臣为宾,迫其宾服,这是“霸者”之所为,“明王圣主”则应以贤臣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