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发了第一份工资——工资不是全发,老板大部分扣着,一个月就发一两百块钱,相当于生活费——我就去买了一本书,《鲁迅全集》。后来发现是盗版的,只花了十来块钱。我以前就对文学很感兴趣,鲁迅写了很多普通人的故事,还有很多针砭时弊的散文,就想了解一下他为什么会这样说,这样写,我经历的可不可以也这样写,我们的这种状况怎么办。我还买了一些高中课文去学。就是迷茫和焦虑,以前没有出来,真觉得工人的状况应该还好。
有些老乡在中山和东莞打工,比我还糟糕,有的人一个月工作下来才拿一百来块钱。但回家种地更挣不到钱。90 年代在老家农村很难赚钱的,上初中的时候我交了一些笔友,我们家里穷到零花钱连买邮票寄信的钱都没有。家庭负担也很重,我记得那几年,我哥哥结婚要花钱,盖房子又要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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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普宁,图片来自南方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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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宁工厂老板一般都包吃包住。工人住宿比较典型的一种,车间和宿舍是一体的,用木板或胶合板隔开。那种一般很窄,上下铺再加个小过道。另一种是住在老板家的空房,一般都是毛坯房。还有是和其它工厂的工人住在一起。
我在普宁换过五六个厂,住宿也跟着换,这三种都住过,最短的只几个月,最长的有两年。在这里住宿没什么隐私和自由度可言,而且老板可以随时叫你起来干活,半夜来了棉纱就把你从床上揪起来。
第一个厂条件尤其恶劣。床离机器不远,车间大约有 100 平米,人住的地方只占 10 平米,旁边厕所和厨房靠在一起。
在厨房里负责做饭的是老板的老爸,那个老头很小气。我们上夜班得吃夜宵,一般是煮晚饭时留一点剩饭剩菜给我们自己炒,但煮剩下的菜、肉、油,老头会藏起来。我们一直知道,但不屑于翻出来。有次他把油藏到垃圾堆里面,第二天发现里面爬满了蚂蚁,他不倒掉,把油化掉、用纱布把蚂蚁过滤掉,接着拿来炒菜给我们吃。一个江西工人很生气,说“不吃了,我要倒掉”。我很饿,想想也没有亲眼看到,还是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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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间和住宿一体的家庭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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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 年到 2000 年间特别焦虑,在那个厂一年多我就忍受不下去了,觉得这个社会很黑暗。工人的状况很糟糕,城市的治安状况也很糟糕,经常有打架、枪战的事情。有次离我们的厂不远的地方,市政府出动了几百号警力去抓贩毒的人,结果一个都没抓到。有些派出所的所长,听说还是花钱买的。
我们晚上都不怎么敢出去。怕治安差,另外也是怕抓暂住证。
我被抓过两次。有一天我上夜班,中午爬起来吃了个午饭,想出门散散步,就穿着拖鞋懒懒散散地在马路上走。突然有辆货车刷地在我面前斜插过来,停住,驾驶室的门哗一下打开。我当时很奇怪为什么这车要拦住我,就绕过去继续走。车上蹿下个人一下抓住了我的肩,我使劲反手甩掉,问他“你干嘛?”“查暂住证的!”我一下就蔫了。
当时派出所都用厢式货车改装成“猪猡车”,后面的大货箱开个小窗子用来透气。后门打开一看,上面已经有一二十个人了,陆陆续续装了有二十来号人,在货厢里只能站着。有的人有暂住证,但被抓的时候被撕了;还有两个是从广东别的地方来看朋友的,被问”你来这里多久了”“三天了”“三天了,为什么不办暂住证?上!”
派出所的临时看守所里有个水泥通铺,最里头有个便池,二三十个人就在这二十来平方的地方等人来赎。我从下午两三点蹲到晚上 10 点。下午五六点的时候狱卒就拿着一个铁桶来敲敲打打,“开饭了开饭了”,稀饭,30 块钱一餐,“你们吃也得花钱不吃也得花钱”,拿起一摞黄色搪瓷碗放在门口。当时好像没一个人要吃。
有个人抓住不锈钢门嚷“放我出去”,被抓出去一个多小时后再回来,就老实了。双手手腕处紫了一圈,说是被用手铐铐住,吊了一个多小时。到晚上 10 点钟,我们老板来赎我,花了 150 来块钱,说是因为本地人所以打了半折。
我那时候很幼稚,也挺纯真的吧,觉得我的心灵还是很纯净的,不想余生在这么黑暗肮脏的社会里面度过,所以想结束自己,去自杀。听四川老乡说,西藏的雪山很圣洁,我就想要去圣洁干净的地方死。当时谁也没告诉,觉得没人会理解,就跟同厂的堂弟说,如果老家人问起,就说我去广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