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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我和弟弟
1955年
她有11个兄弟姐妹,其中有六七个人在美国、台湾或外省。我记忆中,母亲躺在床上做的主要是两件事,一是做针线活,那个时候人的衣服都要缝缝补补,甚至新买的裤子膝盖上就要打两个补丁;然后就是写信。
她的病床就像有磁力一样,吸引了很多亲戚朋友,甚至连我的同学都希望来看看我妈妈。大家来的时候,她从来不讲自己的病,而是很耐心地听别人的故事,跟她讲完话以后,你的心情总是会变得比原来更好。
作家罗曼·罗兰描述过一位女性,“她能够用目光、举止和清明的心境
在周围散布出恬静的、令人舒慰的气氛,活泼的生命”。我看到这句话后想,这不就是我妈妈吗?
妈妈出生在1914年,离现在正好是111年。她有一个诨名叫“校(笑)长”,因为她老是笑。
在这些老照片里,妈妈穿着短袖。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千百年来中国的妇女都要穿得严严实实的,这是第一代女性可以把她们的胳膊露出来,是清朝末年中国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在她们这一代人身上的体现。
▲ 妈妈 1934年
我妈妈是昆明市第一届进入大学念书的女性,但她考进去第二年就辍学了,因为我的外公要去外地做县长,需要女眷陪伴。我的外婆走不开,家里还有很多小孩需要照顾,为了陪着外公,我妈妈毫不犹豫地辍学了。
妈妈这代人也是第一代可以自由恋爱的,但我说他们那个叫作“半自由恋爱”。爸爸读的是男子学校,妈妈读女子学校,他们是在一个中学的联谊会上认识的。爸爸男扮女装跳三只小蝴蝶,把我妈笑坏了。
之后他们怎么恋爱,有没有私定终身,我从来没有问过,我只知道他们依然是要媒妁之言,请媒人去我外公家提亲,最后我妈妈就嫁到了熊家。
妈妈家里气氛非常好,非常融洽,我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描述娜塔莎家庭的情况,简直和我外婆家一模一样。
但熊家可以说是一个官僚家庭,因为我的曾祖父中过进士,后来做腾越道尹,管着半个云南。
妈妈嫁到熊家以后,我爸爸是长孙,她是长孙媳妇,或者说孙少奶奶,上面有十多个长辈。所以她就像林黛玉在贾府的处境一样,不可走错一步路,不可说错半句话,但她仍然获得了老老少少的喜爱。
这张照片是我妈妈在熊家花园里靠着一棵梧桐树,你们先记住这棵梧桐树,我等一下会讲到和这棵树有关的故事。
▲ 熊家花园 1934年
1949年以后,中国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化之中,有一个是妇女可以出来工作了,那个时候有一个口号,叫作“妇女能顶半边天”。我妈妈是个学霸,她很简单地去会计学校读了半年,拿了证书,然后到一个门诊部去做会计师。
▲ 妈妈的工作证照片 1953年
她工作的时候其实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常常回来得很晚,我们都吃过饭了,她咬一块红糖,拿开水泡饭吃。我记得最离谱的一次是,她在政治学习的时候晕倒了,她的领导说没事,拿一个病人检查躺的床来,你躺在上面听完这个报告再走好了。
她工作三年以后,就变成一个要
整天
躺在床上的病人了。但是她离开岗位以后,医院雇了三个人才能完成她的工作。而且我妈妈很引以为豪的是,她做会计时从来没有错过一分钱。
1962年我和一个弟弟去上大学了以后,家里的妈妈由一个13岁的弟弟负责照顾。这张照片记录的也是一个难忘的日子,那个时候我们要到军垦农场去接受贫下中农和解放军的再教育,离开家的时候,不知道要离开多久才能回来,也不知道回来时妈妈还在不在那里,我爸爸就给我和妈妈拍了这张照片。
▲ 妈妈和我 1967年
这是我在农场时妈妈给我写的信,现在看来有点好笑是不是?在信的开头就说敬祝谁谁谁万寿无疆,因为那个时候你要准备好你的信随时会被拆开看,所以不能写任何个人的情绪,只能写一些很日常很琐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