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她生活在污秽之中——住着破旧的公寓,干着服务员的活计,影片暗示她可能还是个妓女——她紧盯着她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爱情和星途——却又不得不直面她无法得到这些的现实。林奇还展示出,与她的渴望相反,黛安意识到了在亚当的电影里,她只是一个配角;在卡米拉的爱情里,她也没占多少分量。
这样的挫败折磨着黛安。她的吉特巴舞蹈的记忆使她相信,她可以实现她的事业和人生理想。根据拉康的观点,和黛安在吉特巴舞蹈比赛时的胜利时刻一样,这是「幻想模式的时刻开始形成,对投射出的形象的笃信开始建立……在这样的时刻,自我通过对未来期望组建起来」。
可是,没有完成自己的期望,黛安已被毫无回应的爱和好莱坞机制给碾压得稀碎。在拉康的体系中,她被对不可得的他者(the Other)的欲望所折磨——这个「他者」就是「小物」(objet petita),一种「能被能指(signifier)吞噬,却不能被消化的对象」。
托德·麦高恩专门研究过林奇作品中的拉康元素,他将「小物」描述为一种缺失的、不可喻的或不能并入主体的世界的特定的东西。在《穆赫兰道》中,黛安在她的「吉特巴」时刻中获得的自我满足的记忆,就是她不断努力要置于他者身上的「小物」,这个「他者」就是她的爱人和她的事业。
对于黛安来说,与卡米拉的成功的爱情关系能给予她「原乐」(jouissance),或者说是由卡米拉所代表的,凌驾于欢愉之上的快乐。她从父母那获得的爱的记忆,正是黛安希望从与卡米拉的关系中获得的。
但卡米拉并未回应她的爱。赢得吉特巴舞比赛的快乐的记忆使她相信,她可以成为成功的好莱坞演员,可如同卡米拉没有接纳她的爱,好莱坞也不会接纳像她这样,没有高贵气质和婀娜身段,无法激起观众的欲望的演员。
所以,黛安无法把自己心目中影星的形象带到现实。她发现,她以某种方式被卡米拉和电影产业需要,但却不是她所希望的那种方式。欲望的不断幻灭把黛安推向了一个无法承受的境地——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同时又明白自己得不到,也就是拉康的学生齐泽克说的「欲望的僵局」。
为了打破这个可怕的欲望僵局,黛安选择摧毁她无法得到的「他者」——卡米拉——指使别人杀了她。可以推断的是,在黛安的想象中,卡米拉的死既可以让她消除心中的爱,又可以为她出演应得的角色扫清障碍。
然而,黛安坚信那个「吉特巴」自我与雇凶杀人的自我绝非同一个——这两个自我是相互排斥的。因此,她的行为致使她不得不直面她对自我的可怕认知,并寻求逃脱。
为此,她退回到梦境(幻想叙事)中,正是在幻想叙事中,黛安化身贝蒂,把她支离破碎的欲望世界通过一个侦探故事重新排序。在侦探故事中,她试图调和她的两种自我认知之间的冲突,从而实现她对爱情和演艺成功的渴望。根据麦高恩所说,在幻想世界里:
……生活的乏味和不满被改编成一个完全成熟的叙事……主体准确地逃入幻想,因为幻想看起来可以安抚那些主体无法避开的不满……幻想有助于掩盖困扰着主体的不满的源头。
就黛安的情况而言,她在打破无法直面的欲望的僵局时采取了一些行动,而她的幻想正是为了逃避这些行动带来的后果所做的尝试。
记忆除了在受创现实/欲望叙事中起到了揭示黛安的欲望的关键作用外,在幻想叙事中它的重要性也是显而易见的。比如开头部分的一个镜头,里面有沉重、劳累的呼吸声,镜头缓慢跟进到一个粉红色枕头,暗示有个人在睡觉。
之后,幻想叙事结束,黛安醒来,从和开头这一幕一样的粉红色枕头中抬起头。在这段幻想里面,按照经典的释梦理论,黛安的记忆被压缩置换,让她可以移除使她陷入欲望僵局的各种外力,重温吉特巴时刻的快乐。
在幻想叙事中,标准的解决方法是修复黛安断裂的自我。为此,她必须成为成功的演员,重新构建之前「吉特巴」自我的美好,最后,把卡米拉的「原乐」和自己的融合在一起。
黛安无法成为好莱坞演员的事实挫伤了她的自我意识。她相信,赢得吉特巴舞蹈比赛是因为她的表演才能,就算当不了电影明星,她至少也能成为一个好演员。
然而,受创现实/欲望叙事中讲得很清楚,好莱坞并不这么想,因此造成了黛安自我形象的崩塌。因此,幻想叙事中必须完成的一件事就是承认黛安令人惊叹的表演天赋。
在幻想叙事里,贝蒂在鲍勃的电影的试镜过程中展示了独特的表演才华。黛安在亚当的电影里身着灰色破烂长裙的记忆被穿着合身的、线条凸显的灰色套装的贝蒂替代。
眨眼间,她从好好小姐侦探南茜(译者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美国少女侦探故事《少女妙探》主人公)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万人迷,那些自私自利、成熟老道的好莱坞男演员、制片人和经纪人都被她迷得团团转。她做演员的本事显露无疑。
黛安去好莱坞的时候,她认为自己理应拿到试镜的那些角色。既然现实并未如愿,她的幻想中就需要一段归咎于他人的叙事来解释她的失败。幻想叙事中确实是这么做的,好莱坞成了一个残酷邪恶的地方,人们相互疏远,演员就像是用来交换的商品,可以随意分配角色。
女演员来到好莱坞,明眸流转,希望成为「真命天女」,但她们的勤奋、期盼和乐观终究是微不足道而徒劳的。因为在好莱坞的世界里,决定她们的命运的上层人物根本不会考虑她们的才华。
比如说,在一次圆桌会议上,导演亚当准备讨论他正在拍的电影,一个好莱坞经理拿着一个姑娘的头像,命令他说:「就这个姑娘」言外之意「要么让她演,要么你滚蛋」。好莱坞腐败的选角方式控制着包括电影导演在内的方方面面。
所以在幻想叙事中,亚当在卡斯格林兄弟威胁他离开电影业,掏空了他银行账户中所有财产时,显得如此无力。更有甚者,亚当发现妻子和一个泳池清洁工偷情,他自己却被赶到了肮脏的Cookie旅馆。这段关于好莱坞权力阶层的幻想叙事意在表明,黛安事业的失败绝不是因为缺乏天赋,所有导致其失败的因素都是外在的,不可控的。
黛安的幻想的另一个重要客体就是重建一个摧毁了她雇凶谋杀卡米拉的现实的「吉特巴」自我的美好。雇凶谋杀的行为与她留存在吉特巴时刻中的形象截然相反,她成为一个记忆中的吉特巴形象无法接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