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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的最后一日

严歌苓  · 公众号  · 自媒体  · 2018-04-13 12:33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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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大全只好再次捺门铃。

方洞又打开时那女人说:“你再按一次门铃,我就叫警察!”

“对不起,对不起!”

“你按了三次门铃了!”

“两次!……”

“三次!”

郑大全马上说:“好吧,三次。”他只能先输给她。他低头从包里拿出一册产品介绍,再抬头时,那方洞又闭上了。里面的话是讲给他听的:“如今的推销员都这么有侵略性,像盗匪!”

郑大全想拾块砖头照那门砍过去。想想还有老婆,算啦。在外头给人气死,一想到家里等着个黄脸娇妻,也就能自个对自个说句:“拉倒吧。”他将那份“产品介绍”顺门缝给掖进去,走不远回头,见那东西已给掖了回来。他立定,冲那紧闭的大门庄严地竖起中指。

郑大全对那女人竖起中指,心中念道“操死你,操死你”的时候,茉莉正在满屋子找她的药瓶。她从不乱搁它的,却常常找不着它,不好,这回竟找了一个多小时。她自然不知道郑大全今儿是拿她做最后一个攻击目标了。

中午了,郑大全一宗生意也没做成,他饿了,背着大包从橡树公园朝茉莉走来时,感到太阳光暗一瞬明一瞬。

茉莉开门,见门外站着个东方男子,方脸,细皮肤,身子与头比,似乎又小又单薄。

“你好?”郑大全微笑,鞠一躬。他马上认定这个白种老太婆内心暗藏的对于他的邀请。

“请问……?”茉莉微笑,尽量去想十多年前某种微笑是怎样摆出来的。

“我是在做一个考察……”

茉莉点头,真拿他当回事了。

“噢,这是我的名片。”

茉莉只得伸手去接。上面印着什么脊椎神经研究中心。就是说这个模样清秀的东方男子是一位科研人员。不过茉莉仍觉得与他谈话的道理不充足,她已想不起人与人之间交往的真正缘起是什么。

“谢谢。不过……”茉莉开始关门。

“您别关门呐!”郑大全说。

“很抱歉……”茉莉的微笑开始萎缩。

“请您听我把话说完!”郑大全吼起来。

茉莉吓得精神也涣散了一瞬,竟听了他的,把门开到原先的程度。

郑大全自己也给这吼弄征了。但马上老起脸皮,将她看住,眼光是关切甚至是孝敬的。茉莉好久没经受这样的注目,吃不消它所含的温暖。

“我想我应该好好跟您谈谈。”郑大全说:“我可以进去慢慢说吗?”

“不。”茉莉很不含糊,虽是微笑着。

“那好。我一下就看出您的右边肩膀不舒服,是您的床引起的……”郑大全开始讲床与人的脊椎神经的关系。他今天的英语很帮忙,虽然满是语病,却毫不打疙瘩。

茉莉不知道他完全是在豁出去的胡说。她神情认真了,心想,他竟断出我右边肩膀的病痛呢。他却停住不往下多说了,知道自己的瞎话说中了她。但多说就要走板。人活长了脊椎都出麻烦,麻烦多半影响肩膀。反正人一共两肩膀,你说哪一边都有百分之五十的正确机率。

“你说得挺对。”茉莉说:“不过我不会买你的产品。”

“能让我进去喝口水吗?”郑大全问。

“不。”

“我真是快渴死了!”

茉莉微笑:“这不是我的错。喏,那边有个咖啡店。”

还是完了,郑大全想,他妈的、他奶奶的。

“再见。”茉莉说。

郑大全见茉莉真的就要拿门给他挤出去了。他猛地把两根手指往前一送,正让门挤上。他“哎哟”一声惨叫。

茉莉慌了,大敞开门。郑大全疼得抱住手指头,一脸都在抖。

“实在对不住!没注意你的手……”

“没事,我自己也没注意!……”他心想,这苦肉计并不是预谋,是急中生智。

茉莉几乎搀了他进来。生怕他真伤着了,请她吃官司。郑大全这才看清整个的茉莉。她身上一件邋遢的睡袍,一双踩塌了帮儿的鞋。房子很小,气味却很大,是那种孤苦、灰心、活得不耐烦的气味。茉莉请他坐下。他没有,口里直谢。我他妈上这儿干吗来了?惟一能向她推销的,怕是骨灰盒。他将那一大包产品介绍卸到沙发上。紫红的丝绒沙发上每只方垫都被屁股坐成了光板,还沾了些银灰的、蛛网般的枯发。他决定不喝茉莉从水龙头里接给他的水,万一他碰了这房子任何东西,可得记着洗手。

“请坐呀。”茉莉说,将一杯水搁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另一只手把各种纸、账单、减价广告往一边刨了刨。手指上的钻戒闪几闪,像只贼眼珠。

郑大全的目光跟上了它。他想,她并不穷到发臭的地步,她仅仅是活腻了,并不是活不下去。不像他和妻子,活得一身劲头,可就是时时活不下去。

茉莉不知道她的假钻戒给了郑大全那么多希望。她头绪颠倒地向他讲起足球赛、台风、尼克松病危。她猛然意识到多年来淤积的话早堆到了嗓子眼儿。

郑大全并没听见她在讲什么。他浏览这房,它有两间卧室,地下室一定还有一间。妻子要生了孩子后,这套房给他三口子住,正正好。想着,他随口问:“您一个人住吗?”

茉莉说:“我丈夫还没下班。”

“噢。您丈夫在哪儿上班?”

茉莉抽象地一指:“不远,路口那个警察局。”

“噢,真棒。”郑大全应着,心里笑得要呛死。您这把阳寿了,丈夫做警察祖宗?

茉莉又没头没尾聊起路易随军队在菲律宾驻防,曼谷的寺庙和茵香叶儿。郑大全诚恳点着头,一咬牙,一横心朝那死了的、腐烂了的沙发上坐去。

茉莉渐渐活泼,口舌也灵巧起来。她这才了解自己:她放进这么个陌生人来,是想把他制成个器皿,盛接她一肚子沤臭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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