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这种德性上的张力在全书对喀提林的描述中随处可见,而在引言部分一段关键性的文本中体现得最为明显:
从年轻的时候起,他便非常喜欢内战、杀戮、抢劫以及政治上的相互倾轧,他的青年时代便是在这类事情中间度过的。他有钢筋铁骨般的身体,经受得住常人绝对不能忍受的饥饿、寒冷和不眠。他为人胆大妄为(animus audax),不讲信义,翻云覆雨,无论什么都装得出、瞒得住。他觊觎别人的财产,挥霍自己的财产;而且他的情欲(cupiditatibus)十分强烈。他具有相当的口才(eloquentiae),但是没有什么见识(sapientiae)。他的错乱的灵魂(animus)总是在贪求(cupiebat)着穷凶极恶、难以置信和希奇古怪的东西。(5.1-5)
在这段对喀提林根本品格的概括中,传统意义上正面和负面的描述交替出现。“非常喜欢内战、杀戮、抢劫以及政治上的相互倾轧”突出了喀提林本性中残暴的一面,但是接下来作者又强调喀提林在吃苦耐劳方面超出常人的禀赋。既说喀提林善于雄辩,但是与此同时又说他没有太多的智慧。虽然在这段对喀提林的总体评价中,负面始终压过了正面,即使在《喀提林阴谋》全书中也同样如此,不过读者依然会发现似乎很难用单向度的“德性”或“没有德性”来评价喀提林这个人物。如果我们不轻率地认为这是撒路斯提乌斯在写作时的失误,那么必然会得出的结论就是,作者这样的处理方式背后有着一定的用意。
在整部《喀提林阴谋》中,毫无疑问喀提林会被看做是最关键性的人物,对这一人物的处理和评价理所当然应该和全书的主题有着密切的关联。如前文中所指出的那样,撒路斯提乌斯在《喀提林阴谋》中最关心的问题是共和国的衰亡以及这种败坏背后所体现出来的德性的败坏,他希望通过这部作品来对共和国的德性败坏问题作检讨。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可以大胆地认为,喀提林身上体现出的德性的张力和共和国中德性的败坏在相当程度上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甚至我们可以将这两者看做是一张牌的正反两面,当我们回答了其中一者时,另一者的答案也将呼之欲出。在这二者之中,“德性”的概念反复出现,而恰好撒路斯提乌斯在正文叙事部分之前的引言中花费了相当多的篇幅探讨罗马的德性变迁史。因此,在直面最核心的困难之前,我们有必要先对这一经常为现代实证史学家所忽视的段落做一番详细的考察。
从第六章开始,撒路斯提乌斯用了八章内容来考察罗马从埃涅阿斯到喀提林之前的历史。作者并没有将罗慕路斯建城以前和以后的时代做截然的区分,而是笼统地称之为王政时代。他没有详细讲述罗马历史上各个贤王如何为罗马添砖加瓦,而是强调了元老院的作用:
被选出的少数人虽然年迈力衰,但他们却因其智慧而拥有强大的灵魂力量。正是这些人操持着国家的事务。由于他们的年龄或由于他们都有类似的职权,所以他们都被称为元老。(6.6-7)
在撒路斯提乌斯的笔下,罗马王政时代可以被看做是王制和贵族统治的结合。元老们因为他们的智慧而当选,虽然作者没有明说,但这无疑是做到了让最好的人来统治。
国王因为暴政而被废除,共和国在此基础上建立。人们心中充满了对光荣的渴望,而年轻人能够忍受战争的艰苦。这一时代的罗马人热爱在战争中求得光荣,同时也喜爱与之相关的武器、战马,而非纵欲狂欢。财富在他们看来只是附加的东西,而真正值得追求的目标只有无限的声名,因而“他们渴望人们的赞美,但对金钱却挥霍无度”(7.6)。他们之所以挥霍金钱,并不是因为本性中的贪欲,而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贪欲为何物,所以完全不在意财富与金钱。在这一段中,撒路斯提乌斯不再强调元老们的智慧,而是着力于描写年轻人对光荣的渴求。固然我们并没有看到作者明确说对荣誉的爱代替了对智慧的尊敬,但从文本中依然至少可以推断出,在这个时代里战争中的光荣已经是罗马城中最流行的东西了。
在战胜了迦太基之后,罗马在陆地和海洋上都已经不再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对手,而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罗马人逐渐走上了败坏之路。恶习开始蔓延,首先出现的是野心:
但是最初使人们的灵魂受到促动的与其说是贪欲毋宁说是野心——野心确实是一种缺点,但是它还不算太违背道德。因为光荣、荣誉和权力,这些是高尚的人和卑劣的人同样热烈期望的,只是前者通过正当的途径获得它们,而没有高贵品质的后者通过狡诈和欺骗取得它们罢了。(11.1-3)
撒路斯提乌斯告诉读者,野心会比贪欲更早出现并使人的灵魂受到促动,因而可以认为野心代表了某种处于中间位置的过渡状态。在作者看来,野心和荣誉感从人性的层面上说有着相同的来源,都是出自于对光荣或权力的渴望,但是获取的方式不同。一者通过正当的手段获得,另一者则以不正当的方式巧取豪夺。在这段论述中,从追求光荣到追求野心的转变显得相当自然,而野心的出现本身则意味着败坏的第一步。因而,虽然撒路斯提乌斯相当宽容地认为对野心的热望不至于太过违背道德,但是他仍然承认野心是一种缺点,其所以被认为“还不算太违背道德”,只不过因为与之作比较的对象是更糟糕的贪欲而已。如果将追求“光荣、荣誉和权力”的时代称作是荣誉政体的时代,那么这一时代可以被排列在最好的时代和接下来充满贪欲的糟糕时代的中间。
然而,一旦德性开始败坏就一定不会停留在某一步上,败坏不加以遏制的结果一定是进一步的败坏。在从荣誉感下滑到野心之后,贪欲也很快继野心之后产生了:
贪欲意味着金钱,而智者是决不会追求金钱的。这种恶习就好像沾上了危险的毒药一样,它能使极为健壮的体魄和灵魂萎靡下去。没有任何东西能使这种无限的、永无满足的贪欲缓和下来,丰足不行,匮乏也不行。(11.3-4)
和野心相比,贪欲又进一步让罗马人的灵魂向深渊下坠了一大段距离。在贪欲之中,我们已经不再能找到任何高尚的东西,德性已经接近于走向彻底的败坏。不过野心和贪欲之间并没有隔着不可跨域的藩篱,两者之间事实上只有一步之遥。当灵魂开始向野心堕落时,下一步必然会通向贪欲。根据撒路斯提乌斯的描述,罗马共和国历史上的这一转变在苏拉的时代最终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