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这本《二手时间》里,我读到了一个几乎与此如出一撤的故事,而结果却竟然更为惨烈!
苏联解体那年代,柳德米拉还是个未成年的少女,她的单亲母亲曾经是地球物理研究所的技术员,现在失去了工作。与她们相依为命的外婆去世了,她们叫来救护车,却出不起钱——
大夫问妈妈要钱,否则不开死亡证明,也不送外婆去太平间。“你们想怎么样呢?这就是市场经济!”我们家里已经没钱了……外婆的退休金是我们唯一的生活来源。我们只吃得起一种灰色的通心粉……外婆一辈子攒了五千卢布,存在银行里,在过去这是很大一笔钱……可是一夜之间,这些钱只够买一张电车票、一盒火柴。他们欺诈了人民……(p.382)
我们和外婆的遗体在一间房子里带了整整一个星期……妈妈每天用高锰酸钾擦洗外婆,把湿床单盖在她的遗体上,关闭了所有的窗户和通风口,用湿被子掖住门缝。(p.383)
无可奈何之际,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些神秘的人,他们貌似好心地帮助母女俩埋葬了外婆,还给她办了一个像样的葬礼。然而,这些人并非善类,接下来他们就巧取豪夺地霸占了母女俩唯一的财产——她们的公寓,把两人放逐到了乡下,柳德米拉还一度被送到了孤儿院。
这些人是俄罗斯的新生事物——黑帮。在这个不再残留半点(不管属于哪个阶级的)“温情脉脉的面纱”的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里,像这对母女一样柔弱无依的人注定要成为野兽嘴里的残渣。
柳德米拉的妈妈原先是这样一个可爱的人:
在我眼里,她不是一个成年人,而像一个大姐姐。她喜欢读书,喜欢音乐,……我们并不富裕,但是生活不错。周围全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妈妈的朋友来了,大家就一起聊天、唱歌,很开心。…….外婆会烤好美味的饼子,端到桌子上。”(p.380)
经历了这些之后, 她开始酗酒,脾气变得暴躁。
挤奶女工喝酒喝得不比男人少,后来妈妈也开始和她们一起喝。我们不在像以前那样是好朋友了。……偶尔在她心情很好的时候,也会给我读诗,她最喜欢茨维塔耶娃:“一串串红艳的花楸果/火焰一般燃烧/树叶凋落/我降生了……”只有在那时,我才又看到母亲往日的影子,多么难得。”(p.386)
再后来,她们打工的乡下农场也关闭了。母女两人无家可归,只能回到城市里,在各处不停流浪、寄人篱下、被驱逐。最终,柳德米拉的妈妈不堪屈辱,喝下一瓶伏特加,撞火车而死。柳德米拉经历无数辗转,幸运地得到一位远亲的遗赠,终于得到了一处栖身之所。据说,她们的公寓已经被人转卖了三次,而当时掠夺她们的匪徒则早已在火并中被枪杀。
我还记得90年代听说关于俄罗斯的传言,最主要的一点就是——俄罗斯人“穷”。读了这本书中的许多故事,我才知道在那个时期的普通俄罗斯人不止是金钱意义上的穷,而是在一切方面穷。不仅仅是经济崩坏,而是举凡人赖以生存的一切都土崩瓦解:党自杀了,国家机器瘫痪了,单位消失了,福利破产,价值观粉碎,社会秩序陷入近乎无政府状态,生活毫无趣味,文化被踩进泥里,为人的尊严荡然无存——一句话,人们失去了所有的曾被称为“生活”的东西。这是一个被“拔掉了根”的民族。
难怪有人怀念苏维埃时期曾经有过的“生活”。玛格丽特·博格列比茨卡雅讲述中的莫斯科——
我的节日是11月7日,伟大的光明的日子……我童年印象最深的是红场的大阅兵。……我们出生于史无前例的美丽国家,是最幸福的人。……前一个夜晚我们久久都不会上床睡觉,全家人都用黄色纸盒心形纸板制作花朵,装饰色彩。大清早妈妈和奶奶就留在家里准备节日午餐。那天一定会来客人,带来蛋糕和葡萄酒礼盒,那时还没有玻璃包装纸。奶奶拷出来自己独特的馅饼,是卷心菜蘑菇肉馅的,而妈妈会像变戏法一样地制作出橄榄色拉,煮出天下无双的果冻。(p.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