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妈妈听同事提起,有个亲戚放弃了国内的工作,去了新加坡半工半读,工资是国内好几倍。
那时1新元能兑5块人民币,新加坡也挥舞着“亚洲四小龙”的旗帜招揽人力,中介传单上跳跃着“新加坡招工,月薪抵国内半年”的大字,越来越多的国人飞到南洋,成了餐馆、建筑工地、工厂的工人。
妈妈独自踏上这条路。外婆依旧冷眼旁观,毫无支持,父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暇顾及她的去向。
直到今天,也没人知道她是怎样一点点凑齐中介费,又是在哪所夜校悄悄完成语言培训。她没有声张,也不曾诉苦,始终是“家族”中不起眼的那个。
临走那天,妈妈只带了一个旧行李箱,她蹲下来抱了抱我,声音有些颤抖地说:“要听话。”然后站起身来,轻飘飘地离开。
她离开家后,一两年才回来一次,我习惯了在电话里听她的声音,却依旧学不会面对她的离开,每次她带着行李箱转身,我就哭个不停。
妈妈会把外面的世界带给我。她第一次从新加坡回国时,给我一个新的随身听,一按下按钮,它的舱门就会弹开。她还带回不少儿童英语磁带,里面的女声念着 “Apple”“Banana”…… 那是我第一次听英语,我对这些单词开始有了记忆。
新加坡的日子并不好过。妈妈在中餐馆打工,老板是福建移民,严谨又精明。她穿梭在后厨和餐桌之间,端盘子、擦桌子、送菜,脚步不停,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心里惦记着今天的小费。她还抽时间做别的兼职,时薪也就几新币。
她像被上紧的发条,不敢停歇,每个月攒下几百新元,一分不少地汇回家里。前两年,那笔债务像个无底洞,无论她往里填多少,都见不到尽头。但渐渐地,家里不再着急催促她汇款了,债务在一点点减少。三年后,她终于攒够了最后一笔钱,把债务彻底还清了。
与此同时,那些关于爸爸的流言,传进她的耳朵——麻将、赌桌、舞厅,还有一个不属于这个家的女人。她不愿意相信,也不敢深想。
她请了假,买了回国的机票,在秋天的夜晚降落在“已经不属于她”的土地上。
她在外婆家歇脚,想等爸爸来接她。然而,电话一遍遍拨出,外婆和姨妈们轮流劝着电话那头的男人,爸爸只是冷淡地回绝:“我不过去。”
妈妈妥协了,对电话那头说:“那至少,让我回家的时候,有个人在门口等我。” 可连这一点,爸爸都不愿意。
他只是轻轻摇醒了熟睡的我。
“去门口等你妈。”
我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迷迷糊糊地披着睡衣,光着小腿走到门口。夜风有点凉,我抱着胳膊站在黑暗里,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远处的巷口。过了很久,我才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走近,拖着行李。月光映在妈妈脸上,将她的失望与倦意勾勒得格外清晰。家门终究是打开了,可有些东西,已经关上了。
当她见到爸爸,爸爸的眼神淡漠,话语中带着疏离和敷衍,他们的婚姻已经流不出爱的水花。
那时,所有人都在憧憬新世纪的繁华,她拿到的却是一张离婚证。
我被送到了外婆家,妈妈定期给外婆转我的生活费,后来爸爸再婚组建了新的家庭,我们几乎没有往来。
外婆对妈妈尚且疏离,对我更是不在意,我不曾感受过真正的呵护。在我青春期最爱美的年纪,外婆一口气给我批发好几件深红墨绿的格子衬衫,所以我从来不懂什么是“好看”。
直到有一年,妈妈从国外回来。她打开行李箱,全是给我买的衣服,她细心地把一件件铺在床上,明亮的颜色,柔软的布料。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也有“好看”的权利。
记得最清楚的,是一套牛仔套装——短裤配马甲,再搭一件白色真丝衬衫。我第一次穿上这套去上学,班主任夸我:“今天很漂亮啊”,同学们围着我,摸着那件真丝衬衫,小声惊叹。
我好像踩在云上面了,也感受到了“漂亮”带来的力量——被看见。
但回到家,大舅舅站在门口,看了我一眼。然后,他说:“穿成这样,是去勾引别人吧。”
我和妈妈依然是这个家族里的外人,妈妈还是像只候鸟,有时候在马来西亚,有时候在泰国,后来姨妈去了台湾,告诉妈妈这边打工工资比较高,生活节奏慢,环境也舒适,所以妈妈选择去试试看,在2000年后,她去了台湾,定居在那,一直待了十几年。
台湾的街头巷尾很温暖,早餐店的老板、水果店的阿婆、公交司机,所有人都是笑盈盈的,妈妈想在台湾停下脚步了。
她在台湾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餐馆当帮厨,节奏却比之前在新加坡时候松弛多了,每周会有固定的店休日。邻里朋友相处间少了几分算计,多了一些真诚,大家会相约着自驾游,到垦丁、到阿里山、到台南、到花莲……一路上欢声笑语。
志趣相投的朋友们在旅行途中,聊着聊着就有人轻声哼起歌,这一次,妈妈终于能放声歌唱。原来生活可以不只是责任、债务、操劳和计较,它可以是音乐、是风景、是自由自在。
台湾,用温柔的方式,慢慢疗愈了她一路走来的疲惫与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