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有一位诗人朋友欧阳江河,他有一首长诗叫《凤凰》。在不久前的一个AI大会上,被人拿来作为样本,用AI仿写了一首诗叫做《猎鹰》。那首仿写诗很像是欧阳江河的《凤凰》,水平差得也不是太多!但是我看到这首诗的第一反应是:“这就是抄袭!”因为句式是一样的,句子结构是一样的,节奏、音乐性都是一样的,只是遣词造句不一样。
过了一阵子,我看到美国的一位思想家、语言学家乔姆斯基的反应,他说这叫“高科技剽窃”。我不是在批判AI写作,而且AI写作、创造性劳动只是AI工作的很小一部分内容,它的长项不是艺术文学的创造性劳动,但我觉得它在这里面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难题,就是当我们考试的时候,作为一个人,你是不能作弊的。但是让一个机器在边上抄袭、作弊,而你把这些整合,再生成新的东西,这是不是作弊?是否违背了我们人的伦理?这就是问题了。一方面,我们非常高兴地看着这个世界的科学技术往前推进,另外一方面,我们发现只要是文化、科学往前推进,我们一定会遇到伦理问题。
伦理问题需要人文的角度来介入。撇开AI不谈,我曾经碰到一群做科技研究的年轻人。
非常有意思,似乎所有跟科学技术打交道的年轻人都是非常乐观的,因为他们觉得他们的工作很好,能够产出,能够造福人类,他们也能够挣到钱,就业前景非常好。他们觉得这个世界是可以把控的。
我问那几个年轻人,你们是做什么的?他们说自己是做区块链的,然后我说,区块链我不懂,你们给我讲讲吧。他们就很高兴地给我介绍什么叫区块链,但是我觉得他们有点过于得意了。我一旦看到过于得意的人,就有点想使坏,所以我对他们说:“你看,那边还有几个年轻人,你们认识他们吗?”他们说:“不认识。”我说:“我刚才跟他们聊。”其实我是瞎编的,我说:“我刚才跟他们聊了会儿天,他们也是做科技的,是做转基因食品的。我就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做区块链的人,吃不吃他们做转基因食品的人弄出来的食物?”结果这几个年轻人就愣在那儿了,说:“没想过这个事。”这个时候,文化处境就开始呈现了。你是做这个行当的,他是做那个行当的,都是高科技。但是如何处理这样一些问题?
关于这些问题的讨论,是需要哲学、伦理学、社会学、心理学介入的,是需要我们很多做人文研究的人介入的。所以,这个世界不可以把人文社科研究放逐,甚至把诗歌放逐。诗歌写作是创造性劳动,并不是人文研究,但是在人文精神方面,它们是相同的。缺少了这些人文关照,很多的问题就是无解的!如果无解,你的生活一定会遇到麻烦。所以在这个时候,我们就能够看出来,不论我们的科学技术发展到哪一步,我们可能最终都不得不回头看一眼诗歌。不只是看一眼诗歌,而是诗歌这种创造性的劳动所带出来的一种思维方式。
我们从西方学来了很多东西,从工业到科技再到管理。如今,走到这个节骨眼上,仅仅是学习可能就不太够了。这就涉及我今天的主题,你的工作究竟是从0到1的工作,还是从1到1万万的工作?从0到1的工作就是原创,从1到1万万的工作就是学习、积累,从别人那儿获取。
我见过一个非常有趣的小古董——光绪年间的一个烟盒。卷烟不是中国人发明的,但是我们做烟盒是会的。光绪年间那个小烟盒是一个银丝掐龙(纹)的,漂亮极了!但是我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反讽。如果我们的工作都是这样一种从1到100万、到1000万、到1万万,那么它永远与从0到1的工作是没什么关系的。
在今天的这样一个历史处境中,从0到1的工作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不光对诗人是如此,对每一个行当的人来讲都是如此,不论你是做商业,还是从事学术研究、文学写作。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诗歌,还缺你这一笔么?不缺了!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小说,还缺你那一笔吗?不缺了!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你依然对文学能够作出贡献,这个贡献是什么?这个贡献就是从0到1的工作。这种东西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非常的困难。
那么作为一个诗人,我必须关注别人,同时也关注我自己;研究别人,同时也研究我自己。我看到我自己身上的喜悦,我看到我自己身上的委屈,我看到我自己身上的难受,我也看到别人身上的委屈、难受、幽暗等等。当文学、当一个诗人能够关注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他有可能就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领域。
文学家、作家,或者人文工作者们很容易变成一个悲观的人,而搞科技的人很容易变成乐观的人。因为人文学者们看到的是过去,而过去已经有那么多历史的例子发生了。但也许你走到某一天会发现,你读到的、你听来的、你经历过的过去的那些不好的事情,也许都有它的意义,这个意义就是确证你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独一无二的存在。
最后,我想引一位美国诗人玛丽·奥利佛的短诗《悲伤之用》,在这首诗里她说:一个我爱过的人给了我/一盒子黑暗/许多年后我才明白/ 这,也是一件礼物。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