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第一次和承读说要给《Crying in H Mart》写一篇书评时是去年夏天,去年的大半年里这本书读读停停的过程,也是我自己在起起落落落落落落的母女关系里反反复复挣扎的过程。有一段我觉得Michelle写出了母女(亲子)关系的本质:
“Thrown as we were on opposite sides of a fault line—generational, cultural, linguistic—we wandered lost without a reference point, each of us unintelligible to the other’s expectations, until these past few years when we had just begun to unlock the mystery, carve the psychic space to accommodate each other, appreciate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us, linger in our refracted commonalities.”
我们被代际、文化、语言的差异横亘在了一道分界线的两端,没有参照物,失去了方向,只能摸索前行。我们都没能读懂对方的期待,直到最近几年才刚刚开始理解彼此,在心底留出一个接纳彼此的空间,开始珍惜我们之间的不同,驻足于从中折射出的我们的共同之处
。
在Michelle出发去上大学的前一天晚上,在她收拾行李的时候,她妈妈过来冷嘲热讽,说“我小的时候要是我妈能给我买漂亮衣服我要高兴死了,你把这些破烂穿到大学去东岸的人会以为你是个要饭的。” Michelle回到:“我可不像你。比起外表,我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下一秒,她妈妈冲过来打了她。接着冲突不断升级,Michelle试图报警,和妈妈在地毯上扭打在一起,然后她妈妈扔下了那枚炸弹:
“I had an abortion after you because you were such a terrible child!”
“生完你后我堕过一次胎,就是因为你这小孩太可怕了!”
明明第二天女儿就要飞到三千里外上大学了,这句话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Chongmi却突然动手了。去年,那个时候的我无限和青少年时的Michelle共情,我太了解吵架是怎么不断升级直至愤怒成了绝望,还有,我妈也总是在我完全不能理解、不知道为什么她就爆炸了的时刻,爆炸。
有一次吵架被我视作我们是如此南辕北辙以致无可救药我也无能为力了的最佳象征,那天吵着吵着我说我根本就睡不好还掉了很多头发。我妈回你年纪大了本来就没那么多觉了,你洗完澡掉在浴缸里的头发我看见了根本没多少。我说我自己睡不好我知道,掉了多少头发我知道,说这些的时候我没有故意想哭,但是声音里有了哭腔。然后,我妈妈爆发了。现在我真的记不得她都吼了些什么,只是记得她突然弹起来然后不停大喊大叫的画面。
那个时候,我想了很多天,想出的解释是,我妈妈认为她才是这个家里最委屈的那个,就像Michelle妈妈吼道“我们给了你一切,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们?” 那时候我觉得是因为妈妈觉得我没有资格委屈,所以她爆发了。
去年做了半年的心理咨询,咨询师反复跟我说的一点是:接受。
-如果是五岁的小孩你还会计较吗?
-可是他们不是五岁的小孩,是我爸妈啊!
-那他们的心理年龄可能只有五岁,你就是要接受。
这样的对话反复上演,那时我觉得道理我都懂,但是做不到,也无法接受(不然干嘛来找你)。
Michelle在写完自己婚礼誓词的两个星期后,就要开始写妈妈的悼词,她想告诉别人她妈妈不只是一个家庭主妇和一个妈妈——
“Her art was the love that beat on in her loved ones, a contribution to the world that could be just as monumental as a song or a book. Maybe I was just terrified that I might be the closest thing she had to leaving a piece of herself behind.”
她的艺术作品就是她爱过的人心中那不断跳动的爱,这对于世界的贡献不亚于写出一首歌或是一本书。也许让我感到惶恐的是她给世界留下的只有这样的我。
当Michelle觉得照顾家庭占据了她妈妈全部的生活时,她小时候疑惑为什么妈妈可以仅仅满足于做一个家庭主妇时,站到Chongmi的角度,她的精神内核就是建立在这之上的。在Michelle觉得Chongmi没有作为个人的成就,害怕妈妈留在世界上的遗迹只有她,一个当时音乐事业完全没有走上正轨、连维持生活都够呛的女儿时,对Chongmi来说,Michelle就是她最爱的作品。
所以Michelle的那句“我可不像你,我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在Chongmi听来可能就是否定了她的全部付出,否定了她的全部。
Michelle和妈妈
三月初到现在因为疫情我已经自己在外婆家住了快两个月。三月份上映的
《青春变形记》
在去年预告片刚刚发布的时候我就开始期待,并且一直想和妈妈一起看,但是只能在外婆家自己先看了。导演石之予根据自己的成长经历讲了一个华裔小女孩美美进入青春期后发生的故事,她和她妈妈之间的关系及动态变化当然也是一大主题。
《青春变形记》的可贵之处在于,它讲述的并不是一个关于家庭和自我的故事——这就是一个关于自我的故事。不仅仅是美美的自我,也是阿茗(美美的妈妈)的自我,甚至美美的外婆和姨妈们的自我。在自我这个概念里,本身就已经融合了太多的复杂性。自我和家庭,本来就不是对立的,就算是,也是对立统一。
所以我想到,妈妈的爆发是她自我意识的一次觉醒吗?二十岁的我,和之前的那么多年,正当轻狂,喊着“人类就是太以自我为中心了”“美国人ego真的爆棚了地球已经容不下你们了赶紧滚去火星种土豆吧”的我,是不是我的自我也在这个由妈妈支撑起的小家(我妈妈是我们家的顶梁柱)里占据了太多空间呢?是不是一直在挤压着妈妈的自我,而她想要的,本来就已经很少了,一直都很少。
我想答案百分百是一定的,就连孕育这件事都是胎儿对母亲全身器官的一次挤压。
小时候都听过的苹果树的故事,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解读的,我的理解一直都是这个不断索取的男孩有多自私,倾尽所有也无法满足他。但是我听到一个美国女生说这可能是她最喜欢的故事,因为“It showed me that the amount of eternal love that somebody can have for another person.”
(因为道出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怀有无限的爱的可能性)
前段
时间听了周轶君的一个关于教育的对谈,分享给妈妈后她也认真听完了,真的有很多启发和收获。轶君反复表达的一个观点是,“我觉得我们真正能够培养他们(孩子)的就是在于培养ta们如何看待自己获得的东西,然后再从中能获得什么,以及如何应对周围的环境。
重要的是一种再创造的能力。
” “一个人的成就来自如何对他与生俱来的东西作出反应。”
经历本身不会决定什么。我们给过去的经历赋予了什么样的意义,这直接决定了我们的生活。人生不是由别人赋予的,而是由自己选择的。从前年到现在我的备忘录置顶都是“他人对你的伤害总是有限的,但执着于他人对你的伤害是无限的。” 也是到了现在我好像才真正开始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巧的是同样在隔离的轶君也在等着和女儿团聚后能一起看《青春变形记》。聊到这部电影时轶君说导演石之予小时候她妈妈的“疯狂行为”(电影中生动还原了)一定是对她造成了困扰的,但更重要的是她如何看待她妈妈对她的所谓压制,人家没有觉得这是一个永远的困境,而是把它变成了一个美好的故事。她的美术天赋来自于父亲,她妈妈给了她一个故事。
于是我又重新理解了,或者说是真正理解了“当生活给你一个柠檬,你就拿它来榨柠檬汁”这句话。
(怎么显得我很不开窍的样子,什么道理都懂得这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