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闻内室里“哗啦”一声脆响,洛老爹拨开洛生端奉汤药的瓷碗,喘着粗气,忿忿地道:“原不望你能踵事增华,哪承想连克绍箕裘也是做不得的!不想谋这一行的生涯也罢,何苦拿木偶置气!便对偶人有什么不满,在家弄情使性便好了,何必做给外人,平白无故添成笑话!我洛家的声名全被你糟蹋了,我的面皮也尽被你丢净了,还要这药石汤水做什么?趁早等我呜呼哀哉了,你竟做你的江湖散人是正经!”
洛生原想到洛老爹会大动肝火,但没料到是如此雷霆难息。忙跪地拾捡碎瓷片,再顿首:“千错万误都是儿子的过失,只求阿爹保重身体,莫为不孝子伤了自己才是。况儿心有所向,便不从这一行,想也能显宗荣祖、耀照门楣的,伏乞父亲成全!”
洛老爹喘嗽不止,直欲把五脏六腑一并咳出来才罢,扎挣道:“积祖的手艺你不传,光前裕后的使命你不担,非要从那旁门左道,罢罢罢,你出去吧,只当我经年的心血用错了地方。”
洛生无法,只得退出,掩门的一瞬,恍惚听见洛老爹声若蚊呐的太息:“洛家的使命,你又怎么逃得脱。”
轻如耳语,却仿佛九鼎大吕、暮鼓晨钟,重重地敲在洛生的心上,洛生不由得呼吸一窒。
恰在此时,“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洛生匆匆收拾好心情,打开门扉,却见东街的许奶奶拄着雕花手杖,满鬓银霜,面上纵横凄苦的褶皱在看见洛生的一瞬间倏地柔和了下来。
许奶奶颤颤巍巍地握紧洛生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不肯丢开:“好孩子,我的小孙子因前几日偶染风寒,错过了你那场《霸王别姬》,他素昔最爱这傀儡戏,这些时日闹得不安生,不肯将息调养。好阿生,你与他草草作一场罢,奶奶给你做好吃的点心,奶奶独给你钱,好吗?”
洛生面露难色:“奶奶,非是我不肯,只……”洛生闪烁其词,再难开口的。他看见了许奶奶盈眸的恳挚,他突然想起了洛老爹的无可奈何,他感受到粗糙生茧的双手缓缓握紧的力道,他仿佛也受不起洛老爹讲的叩击心门的使命的催迫。于是他换了口气:“奶奶,钱我断不能收,作戏仅这一次的,以后再不能了。”
许奶奶喜形于色,几乎老泪纵横了,口里“欸,好”地答应着。洛生见此情景,不免有些难过,他强忍住冲上鼻头的那股酸意,酸意里夹杂着不为亲长理解的委屈和苦涩,心说只这最后一次罢了,我不肩这木偶匠的使命,我肩那家国黎庶的使命,只这最后一次而已。
念及人在病中,洛生未敷演那英雄日暮穷途、美人瘗玉埋香的悲惨情节,他专捡西楚霸王主率的战役,所当者破,所击者服,一旦嗔目叱人,敌营人马俱惊、辟易数里,遂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己出。演来豪气干云,观来也内心澎湃。
洛生实是没想到木偶戏还有这等奇效。他来时这小男孩哭闹不止,难以安抚。及至曲毕,竟乖巧顺和,真如一夕间脱胎换骨。
作戏已毕,洛生略坐一会儿,便欲收拾家什归家。小男孩把玩着一只木偶,心疼地摩挲着上面的裂纹:“大哥哥为什么不好好看顾他呢?”
“哥哥不喜欢这些,哥哥想做些大事。”洛生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有什么比让大家开心快乐更有意思的事呢?”小男孩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直看着洛生,“傀儡戏就能做到哦!”
洛生一时竟舌桥不下,无语凝噎。
负着筐笼箱箧,聚着迷情乱意,洛生踽踽独行在归家的路上,他踱着细步,夹道商货琳琅满目,秦楼楚馆里脂粉香泽,勾栏酒肆中沸反盈天。他检省自我:男儿志兮天下事,他求的是百姓安乐。游侠义士惩恶扬善,不过一家一户尽展欢颜。而木偶匠人挑拨勾线,立时片刻便使观众欢欣悦怿。既然殊途同归,又何必舍近求远?踏踏实实掌握这渐臻娴熟的技艺,倒不失为一个好的归所。
一念及此,洛生也豁然开朗。他有些参透那“逃不脱的宿命”的意味了。那使命不再让他幽于缧绁、困于囹圄,那责任如五更鼓角,催人枕戈待旦;似偈语禅道,促人幡然醒悟。
洛生决定回家后规规整整地重新粉饰木偶、仔仔细细地修补那细微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