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商务印书馆一九九二年版,182页)
不过,法国大革命仅仅是现代社会工程的发端。尽管托克维尔在此称法国大革命为一种极端“骇人的景象”,但是,在现代性理想的牵引下,在力图实现“美好社会、健康社会、有序社会”之现代梦想和精神的鼓舞下,在此后近一个半世纪的历史中,以同样的建构理性逻辑来展开和实施的社会革命、社会改造和各种现代社会工程遍及世界各国。在《国家的视角》中,斯科特叙述、分析了一系列这类宏大的现代社会工程或项目,包括科学林业、清晰而简单化的农业、完全的土地所有权、巴西利亚式严格的“科学规划”城市、集体农庄、对人本身按照国家需要进行的改造重塑、坦桑尼亚的乌贾玛村庄、对异文化的同化政策和实践,乃至纳粹对犹太人的最终解决方案等。当然,不能说这些现代社会工程都“失败”了,恰恰相反,它们中大多数都“成功”地实施了。但是,正因如此,这些在现代国家之“造园姿态”下实施和展开的、其初衷是要改善人类状况的社会工程或项目,才带来了许多不尽如人意甚至是灾难性的后果。
《大革命寓言:美德的到来与民主宪法的颁布》(
Allégorie de la Révolution: Arrivée des Vertus et proclamation de la Constitution démocratique
),
克莱芒·贝尔(Clément Belle)绘(来源:louvre.fr)
不妨举两个例子。早期现代欧洲国家主要从财政收入的角度来看待森林,导致了科学林业率先在普鲁士、萨克森产生,继而遍及法国、英格兰、美国等。在国家权力的支持下,科学林业把森林变得不再是各种各样的植物和动物的栖息地,而只是可以被有效管理的经济资源。森林被清理,矮树丛被清除,树种常常被削减至单一品种,同龄的树被整齐地排列成行,砍伐、拖运、重新种植都成了常规化的程序。森林成了“单一商品的生产机器”。但是,后来显示,许多单一树种的树林在第一轮种植中虽然生长良好,到第二轮时就出现了惊人的退化。多年以后,这种科学林业的负面效应显示出来了,以致在德语中出现了“森林死亡”
(waldsterben)
这个新词。另一个例子是最接近于极端现代主义城市的巴西利亚。巴西利亚是作为未来城市、作为可实现的乌托邦而按照精细和统一的方案,从无到有地建成的。在其设计和建造中,所有巴西过去的习惯、传统和实践都被摒弃,因此,它代表的是对以往之巴西的彻底鄙视。巴西利亚是由国家发明的城市,在这里,许多原本属于私人领域的生活问题都被精细地组织起来。但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呢?是街道、广场的死亡;是真正有活力的自发性公共生活的死亡。巴西利亚不再有作为公众聚集交往之所的街道,只有机械化交通工具使用的道路和高速公路;虽然有名义上的广场,但那是“死亡的空间”。巴西利亚所有的公共空间都成为官方指定的空间,小的、非正式的公共空间全都不存在了。有意思的是,伴随着巴西利亚,也出现了一个新词“巴西里特”
(brasilite)
,即巴西的炎症。
由卢西奥·科斯塔设计的巴西利亚试点计划(
Plano Piloto de Brasília
)方案,左侧为该方案的草图,右图展示了其规划的连接城市各部分的道路轴线(来源:wikipedia.org)
实际上,在斯科特所考察分析的那些现代“项目”中,上述这两个例子并不是结果最为灾难性的。为什么在现代社会会有这么多带来灾难性结果的宏大工程或项目?斯科特认为所有这些宏大的现代社会工程或项目及其灾难性结果,都产生于四个因素的致命结合:一是国家出于自身的目的
(如增加税收、强化控制)
而对社会和环境的简单化、清晰化处置和重塑;二是极端现代化的意识形态,即相信随着科学地掌握自然规律,人们可以理性地设计社会的秩序;三是权力集中而没有制约的国家,它有愿望也有能力使用它所有的强制权力来使那些极端现代主义的设计成为现实;四是软弱的社会,这样的社会缺少抵制这些计划的能力
(斯科特:《国家的视角》,“导言”,7页)
。这四个因素的结合,就构成了前面鲍曼所说的现代“造园国家”。
“现代思想将人类习性看作一个花园,它的理想形态是通过精心构思、细致设计的计划来预定的,它还通过促进计划所设想的灌木、花丛的生长——并毒死或根除其余不需要的及计划外的杂草来实行。”
(鲍曼:《生活在碎片之中》,学林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版,227页)
于是,在造园式的“国家视角”下,人类各种传统上的习性,各种自发的行为方式、习俗、秩序,都需经过国家的甄别,都被置于国家的监管或重组之下。
在经过了这样的甄别、监管之后,那些最终被判定为“杂草芜木”的内容,自然被毫不留情地铲除。斯科特指出,在过去这两个世纪中,各种民间习俗、实践方式以惊人的速度消亡,其灭绝的速度堪与同时期生物物种的大灭绝相提并论。而这种灭绝背后的主导力量,就是现代国家体制。非国家的部落、会社、自治市、城镇的松散联盟、社群等,曾是那些民间习俗、地方性实践方式的承载者,就像未经整治的原生态自然环境曾是无数生物物种的栖息地一样。而现代国家体制的崛起,取代并摧毁了这些承载者,使自己成了唯一的“合法”体制。
在人为控制下形成的树林,整齐统一(来源:anarchistlibraries.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