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这些来自全国各地职业各异的志愿者——教师、工人、电影放映员、部队营级干部,抢在雨季下水,把自己塞进仓促采购的漂流筏中,抛向咆哮不息的长江激流,直面跌水、险滩、瀑布、水洞、滑坡,九死一生。
“每到一个城市,都有很多欢迎的群众,然后有很多记者、志愿者加入漂流。有的志愿者甚至自己划着橡皮艇跟在探险队的后面,但跟着跟着就不知去向。”其中一名长漂队员多年后在自己博客中回忆到。
事实上馆内的确有很多沿途群众夹道欢迎万人空巷的照片,画面中除了国旗、鞭炮、鲜花、横幅,就是铺天盖地的人脸。
纪念馆灯光暗淡,木板地面吱呀作响,东西委实算不上多,陈叔不疾不徐一一给我介绍,黑色京巴狗跟在他后面寸步不离。
二
陈叔的情况基本都是后来他告诉我的。刚开始漂流事业的八十年代,陈叔正当盛年。几乎走遍了西南的蛮荒之地——不通公路的墨脱,尚未开化的泸沽湖,以及籍籍无名的丙察察。
长漂事件结束后他没有回单位,因为漂流摄影进入某体育画报,再调入国家水上运动中心
。
2001
年回虎跳峡凭借一己之力开起纪念馆,直至今日。那场轰轰烈烈影响全国的漂流事件,不能说没有改变他的人生。
2012年年初纪念馆修葺一新。陈叔把北京家中的两只狗空运过来同住,白狗叫小白,黑狗叫小黑。小白在我去的前一个月死了,寿终正寝,这只出生在北方身在毗邻长城的帝都的狗,埋在了云南金沙江边的沙滩上。
此后每当需要去外地参加漂流活动或是回北京开会,陈叔就会担心小黑和纪念馆,设法托人照看。我去拜访的那次,听说我在上边村里租房,陈叔当即表示可以住他那儿,只用负责开馆闭馆,不收房租,没有工资。如果他外出,我要负责给狗早晚滴两次眼药。
狗是母的,已经十四岁高龄,眼睛上火,被眼屎糊得看东西都成问题,却依然记得骑人磨腿和站立作揖。
五月四号青年节那天我搬了过去,与陈叔同住。房子有两层。二楼开口朝公路,作为纪念馆用。一楼面江,作为工人住房。这里是以前林业站拦漂流木工人住的老房子,盖得极为结实,几十年前用石头一块一块码起来的,临江的那面如同年份酒酒窖的土墙一样敦厚,墙体差不多快有一般的门那么宽。
房间很深,一进屋就通体沁凉,完全无视外面云南正午的热浪。
纪念馆有一个比篮球场略小的院子,围了一圈铁栏杆,围栏外垂直往下五六米处是沙滩,实际上整个院子就是一个半悬空的露台。下边的沙滩裸露着一大片,江水还是青灰色。
陈叔说几年前雨季涨水,有一次江水一直漫到了床下。
隔着公路正对面曾是镇上最大的企业,钨矿厂的选矿车间,已经废弃多年。纪念馆附近路边游客丢下的食品包装袋和饮料瓶不少,收集起来焚烧之后。我买来黑色自喷漆在钨矿厂青砖墙上喷了“保护长江,勿扔垃圾”几个字。
写的标语 | 作者供图
江对面的村子叫热水塘,雨季过去江水消后可以去泡温泉。傍晚时分,有小木船从对面的江边岩间解缆出动,划过江面,布置拉网,第二天早上收。渔夫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有时候会带上老婆。
纪念馆今年刷了白墙,做了招牌,洗手间和太阳能热水器也装上了,有电有水,没有网。遗留下的一点水电平整工作,都是我和陈叔自己干的,他有一个专门的工具间,刀斧锯锨一应俱全,基本的电动工具也有,干起活来比我熟稔。纪念馆所有的桌椅板凳床都是陈叔收的旧货,重新加固上漆,废物利用。
我俩过着堪称清淡的日子。
早晚总吃面条,一般是陈叔做饭,极简单的西红柿打卤面。俩人用筷子不胜怜惜地蘸他从北京带来的一罐橄榄菜佐味儿。
中午十一点多,景区会派皮卡去上虎跳给工作人员送饭,顺便也给我们的捎上。我俩捏着搪瓷碗站在纪念馆对面路边的柳树树荫下等。背后岩上有座小楼,和纪念馆遥遥相望,据本地人说是云南女画家步雨青的画室,与纪念馆一起作为虎跳峡景区的人文名胜而兴资设立。
步雨青原来是云南某报刊记者,在86年长漂成功之后,于1987年只身徒步重走虎跳峡,从此一发不可收拾。1996年在她年近不惑之际,决定徒步走完长江沿线,行程达一万八千公里。据网上孑遗的信息披露,步雨青走完后留在虎跳峡创作国画《不尽长江滚滚来》,那间画室就是因此而建。现在人去楼空,只剩一个叫老夏的汉子看守。
“我比她大一岁”,陈叔最后补了一句。
送饭的车来得很慢。正午阒无人声,山间空空荡荡。
陈叔喜欢穿运动款的衣服和鞋,成套的安踏和李宁,据说是水上运动中心发的,有企业赞助。不过除了早晚遛狗散散步,陈叔并不乐于运动,倒是烟不离手——拿熏黄的食指和中指戳一戳衣服,让我看他身上左胸绣着国旗的免费运动服,就材质评论一番,似乎对这项国家福利相当满意。
下午饭后陈叔必定要睡两个小时午觉,手机关机,绝不能打扰。晚上我们守着21寸的二手创维彩电看新闻联播,由于阴极管老化的原因,所有的画面都呈玫红色。陈叔每晚都要在中南海的烟雾中,对着玫红色的新闻联播主持人大骂一通,孑斜着眼睛和嘴角,吞着舌头,用地道京骂评价交通堵塞、食品安全、环境污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