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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便有了这窗帘。正好平日看的报纸搞促销,让订户累积分数换礼物。他与妻在礼品册上选了这窗帘,大小合宜,现在还可以看见帘子上印着那家报社的标志和口号。从那时起,除了偶尔换洗,这窗帘常垂下,算是与对窗人家划清界限。他以为,挂一幅窗帘也算是礼貌。非礼勿视,谁说不是。
果然那窗帘让两户人家相安无事。那对年轻夫妇前几年还来串过门,借或还点油啊盐啊什么的,算是两家交好。他后来也真的忘了之前的不愉快,偶尔跟那个在文化圈有点小名气的年轻丈夫下棋啊或谈论时事,以为彼此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但这窗帘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真搞糊涂了。就去年的事,那年轻丈夫突然搞离婚,对外公开自己是同性恋,并坦言常年为世俗道德与价值观所苦。事情好像闹开了,那年轻人获得广泛的支持,据说还被称为文化觉醒什么的。他没留意,搞不懂嘛。
然后是另一个年轻男子住进对窗的房子,两个男人同居起来。他当然不敢掀开那窗帘,确实有点吾不欲观之的心态。但那窗帘总是礼貌的,它跟平日没什么不同。怎么后来会收到控书,对方说他日均二十四小时垂下窗帘,是为歧视。
他真不明白这窗帘是怎样出卖他的,不就是老样子吗,怎么人家会嗅出歧视的味道来。还有报社在跟进呢,在对窗拍了他这边的照片,有图为证。于是坊间又有了舆论与风波。家里收到匿名信,有人痛斥他搞歧视,恫言他再不拿下窗帘,就率众到他家门前自渎抗议。那家在窗帘上印了字号的报社派人来沟通,像要销毁证据似的,说要高价回收他们家的窗帘,或可选择十年免费阅报。
他还没答应,事情乱七八糟的,他还需要一点时间去整理思绪。最起码,得先搞清楚这窗帘到底出了什么错。
报上有讣告,她看到那个理发师的人头照。
仍然在笑,眼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她再熟悉不过了,每次映在镜里的这张脸,盈盈地笑。你看这发型有多好看,你随便梳一梳就可以出门了。
她不置可否,却陪着他笑。现在才确定了那笑是发自内心的,因为一个人如此欣赏她的头发,总是一再摆弄,几乎舍不得让她走。
也许他也这样留恋着每一位顾客。她知道的,这理发师眷爱的是他自己的作品,这可从他店里用的毛巾看出端倪,不是都印着两行黑字吗?“理发师所做的,也唯有理发师能做。”
因为这两行字,配上理发师在镜里自恋的脸,她便光顾了八年。噢,现在她才认真去数算这年月,原来已经八年了。其实不是每次都满意出来的效果,甚至也会有引来劣评的时候,可是她仍然像约会似的,定期在小小的、半间店面的发廊里出现。
理发师殷勤招待,一杯茉莉花茶和一摞时尚杂志摆在手边。她既不喜欢茉莉那矫情的浓香,也不看杂志模特儿纵情而颓废的两眼。这么多年,那理发师从未发觉她不沾一滴茶水,也不碰那些杂志,依然每隔两个月对她重复这一套空泛的礼节。
再说,他的收费也真贵。发廊里就一个师傅,倒是一两个洗发的年轻女生换了又换;小小的店没有一点派头,顾客也不多,但剪头发比人家贵上十元八元。若不是因为理发师的手艺和细心,说不定也因为他自满的笑容,以她这个文员的收入,其实不该成为他的老主顾。
现在,理发师死了。她啜饮着咖啡,想到自己在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左思右想,觉得很无聊。只是死了一个理发师,但她没来由地感到苦恼,以后该找谁给她理发?这把头发,显然已经熟悉了那理发师的抚弄和梳剪,每次都顺从着他的意思,变换长度和颜色。那人如此宠爱着她的头发,手指温柔得情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