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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历史只是为了记录真相吗?

罗辑思维  · 公众号  · 热门自媒体  · 2025-05-28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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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别忙着下结论。如果你自己去看《新唐书》,宋祁主要是负责《列传》部分的写作,这个问题还真是挺严重的。
举个例子,比如写一个人把门锁了,然后把铁融化了倒在锁眼里,让人打不开门。同样这个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里写的是“手锁其门,熔铁锢之”,很好懂,即使是文言文水平一般的人,看着这几个字应该也不难理解。但是你看宋祁在《新唐书》里是怎么写的:“液金以完鐍(jué)”。
“液金”,就是把金属变成液体,“鐍”是锁,完鐍,就是让锁变完整,什么意思?哦,就是把金属溶液倒进锁眼里,让它变成个铁疙瘩。要不是同样的意思被同样是宋朝人的司马光也写了一版,我们差点以为文言文本来就这么难呢。奇怪,宋祁为啥非要这么写文章?写书人何必为难读书人?
据说就连欧阳修,也去开宋祁的玩笑。有一次,欧阳修跑到宋祁家里,在墙上写了几个大字:“宵寐匪祯,札闼洪休。”宋祁看半天说,这不就是“夜梦不祥,题门大吉”,一个人夜里做了个不祥的梦,然后就跑到门上写了上上大吉?何必非要标新立异,写得那么难懂呢?欧阳修说,那你看看你《新唐书·李靖传》里的这句:“震霆不暇掩聪”,不也是这么难懂吗?
啥意思?换个说法你秒懂,迅雷不及掩耳。震霆不就是迅雷吗?不暇,不就是没时间、来不及吗?掩聪,聪不就是耳朵吗?迅雷不及掩耳多明白,宋祁为啥非要“震霆不暇掩聪”呢?
是啊,宋祁为啥非要这么写呢?
这个地方,我顺便强调一句,我读历史,对自己有一个要求:不管看到什么现象,都决不要归因于古人傻,或者是古人坏。如果觉得自己在智力和道德上比古人强,读书读出了优越感,读出了一身的骄矜之气,那还真不如不读。同样道理,宋祁之所以把《新唐书》写成这个样子,绝不会是因为他写文章的能力不行,一定是另有原因。
其实跳出来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因为矫枉过正。宋祁这种遣词造句的风格,是因为他在反对骈文的路上走得太远了。人有时候表现出来的奇怪的姿态,不是因为他出了什么问题,而往往是因为它在抵抗、在反对另一个东西的时候,太过用力而已。
宋祁生活在古文运动的潮流中,从唐朝的韩愈、柳宗元开始,直到宋朝的欧阳修、苏轼才完成,那是一个持续了300多年的文风改革过程。在《文明之旅:1057》,我们简单讲过它的脉络。古文运动的主张是什么?反对浮华的骈文,主张写散文。但是你想,反对浮华,就会往质朴无华的路子上走,一旦矫枉过正,就很容易变成晦涩难懂。比如韩愈的文风,就有点“奇险怪涩”“佶屈聱牙”。
宋祁其实也是这场古文运动中的一员。他反对骈文到什么程度?他在编《新唐书》的时候,居然把唐朝所有的朝廷诏令,全部都删了,就因为唐朝的这些文件是用那种对仗的四六句骈文写成的。要知道,二十四史里的《史记》《汉书》,都大量保存了原始的朝廷诏令啊。宋祁不管,不能让这种唐朝的歪风邪气吹过来。说删就删。那如果有的骈文表达的信息很重要呢?宋祁的办法是,那我就用散文替古人再写一遍。至于是不是原话,不重要。说改就改。
在宋祁、欧阳修这些人看来,《新唐书》不仅是一部史书,还是搞文风改革的一片试验场。《新唐书》的很多问题,其实根子就在这里。不是不会写,而是偏偏就要就这样写。
比如,欧阳修在古文运动中,特别强调文风要简洁。他负责写作《新唐书》的“本纪”部分,也就是皇帝的传记,为了体现文风简洁,《新唐书》本纪的篇幅还不到《旧唐书》的三分之一。怎么样?欧阳修艺高人胆大,《旧唐书》写的啰里八嗦的事情,用三分之一的字数,一样能说清楚。但是,有人就批评了,这是简洁,但删了很多的关键信息啊。比如,一件事情,光写年份,把原来人家《旧唐书》里面的那个春夏秋冬都给删了。就为了省那一个字,后来读历史的人,很多重要的时间线索就没了。
再比如:《旧唐书》里面原本有这么一段记载,武则天问狄仁杰,朕要一个好汉,你有推荐的人选吗?到了《新唐书》这里,这个表述就改了,可能是觉得“好汉”两个字太粗俗了吧,改成了武则天说朕要一个“奇士”,奇人异士。虽说是文雅了那么一些,但是代价呢?唐朝人口头时候说话的那种生动感,就没有了。
《新唐书》类似的问题还有很多。这些问题的根子都不是因为编写水平,而是因为宋祁、欧阳修们有一种强烈的风格主张。你想,自己写的文章可未必能传之后世,而为朝廷编写的正史,那传下去的概率就高太多了。他们要在这来之不易的一亩三分地上搞各种书写实验,要让千秋万代看看,什么才是好的儒家文风。
至于对后世的历史研究者来说,这部《新唐书》好不好用,普通读者觉得它好不好读,这不是他们首要关注的问题。就像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说的,写作嘛,“日常语言是一只家禽,写作就是要把它重新变回野种。”把风格彰显得足足的,让后人都感受到这种主张的力量,才是他们的追求。
他们这么做对吗?
这里再强调一下我对自己的那个要求:决不轻言古人的是非对错。为啥?不是怕说错了。而是一旦在古人的是非里选了边、站了队,就很容易错失读历史给我带来的最大好处。
什么好处?活得长啊。人生不过百年,要想活得长,除了保持身体健康之外,很重要的一个方法,就是看到更多人的活法,理解更多人的活法,把他人的生命装载到我这短暂的一生里,让自己有机会突破个人经验的边界。
台湾历史学家王汎森写过一本小书,书名就叫《历史是扩充心量之学》。“心量”,这是一个佛家的术语,就是我们内心世界的广阔性和包容性。心量怎么扩大?光靠知识不行。心量,是被我们看到的更多人的活法、更多的生命状态撑大的。如果我们凡事都力求要给古人一个评价,你对、他不对,那是用我的是非标准来衡量古人,那是借古人的故事又夯实了一遍我原有的价值观,爽是很爽,但是,我的心量并没有得到扩充啊。这个损失可就大了。
就拿我们今天说的宋祁和欧阳修来说,他们的《新唐书》被吐槽了。那我们选择去看什么?是去看他们的漏洞,还是试着去理解他们?你会发现,他们之所以对一些现象痛心疾首,是因为他们对一些价值爱不释手;他们之所以拼命地反对一些东西,是因为他们在坚决地捍卫另一些东西;他们之所以一不小心走了极端,是因为他们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活得很认真、很用力。
他们离世将近一千年了,他们不需要、也不在乎我们的辩护。 理解他们何以如此,是为了我们自己,是为我们自己的心智增添了一笔财富。 所以,我才特别喜欢菲茨杰拉德的那句名言:“检验一流智力的标准,就是看你能不能在头脑中同时存在两种相反的想法,还维持正常行事的能力。”是的,既能欣赏《滕王阁序》那样的优秀的骈文,又能理解宋祁欧阳修这代人对骈文的嫌弃,这样的观念在我们的脑子里并存得越多,我们的心量才越大。
好,回到《新唐书》。其实,语言、文风,还只是枝节问题,后人对《新唐书》还有一个更大的质疑——崇尚春秋笔法的欧阳修啊,你真的是在写一本可信的史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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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书》之真
如果仔细分辨,你会发现,中国的史学脉络中其实是有两个传统的。
第一个叫“秉笔实录”,有什么写什么,重在真实。哪怕是皇帝办了错事,也得如实记下来。宋朝历史上有一个著名的故事,说有一次宋太祖赵匡胤在后花园拿弹弓打鸟玩呢,有大臣说有急事求见,那就见吧,结果什么急事都没有。太祖就急了,逗我玩呢?这大臣还犟嘴,我这事再不急,也比你打鸟玩儿着急。太祖什么脾气?当时就动了粗,把那大臣的牙打下来两颗。这位不急不忙弯腰把牙捡起来收好,太祖说,怎么着?你还留证据呢?你还告我去不成?这位大臣说了,告你,我是没地儿告你了,但是,写历史的人会记下一笔的。你等着。赵匡胤说,算了算了,哈哈哈哈哈,一边赔钱一边尬笑。你看,皇帝也害怕史官秉笔直书,这就是所谓的“实录”传统。
但是别忘了,中国史学还有第二个传统叫“春秋笔法”。说白了,历史不是记叙文,本质上它是议论文。历史记录的每一句话,甚至一词一字,都是暗藏褒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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