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茨威格为这个故事画的插画,以橄榄绿、泥土黄和蜜枣红为主色调,温柔中带着淡淡的忧伤,既有一种孩子气的简单,又深得其中复杂的况味。
“世界上没有人像睡魔知道这么多的故事。夜晚时分,他会偷偷溜进小孩子的房间,将带有魔法的沙子撒进他们的眼睛,让他们睡眼惺忪。然后,他就开始讲故事了。”
与比她早150 多年的波特小姐一样,茨威格的幻想也深深地扎根于事实—她以一种科学的精确度描绘故事里的动物、植物、花园和森林,但是,在她独特的空间剪裁与构图方式之下,这些动物、植物、花园和森林又呈现出充满想象力的变形和扭曲,有时候有一种近乎邪恶的幽默感。
《爱丽丝漫游奇境》
其实,茨威格早期的画风深受英国爱德华时期插画大师亚瑟·拉克姆的影响,色调暗黑,气氛忧郁,如格林兄弟的《韩塞尔与格雷特》和《七只乌鸦》。
但30 多年来,随着她的色彩变得越来越明亮,画面也变得越来越轻灵、有趣,充满复杂的视觉构图与心理暗示。
比如在《青蛙王子》中,公主急切地在树篱下走,想要躲开多情青蛙的追逐。那片树篱看起来就像一片显微镜下的叶子,美得又邪气又迷人,像公主又嫌恶又害怕的心。
《青蛙王子》
《刺猬汉斯》是一个更加诡异的故事。
膝下无子的夫妇祈求上天给他们一个男孩,“哪怕是一个刺猬”。于是,他们真的生下了一个半身刺猬半身人的男孩。在第一幅画里,妻子刚刚生下男婴,帘外丈夫满心喜悦,帘内妻子面带惊骇,小小的刺猬男孩躺在大大的白色床单上,小屁股露在外面,画面透露着一种无比诡异的脆弱无助。而那道帘子,则像是彩虹糖融化以后扯出来的痕迹。
《刺猬汉斯》
《不莱梅的音乐家》是她的《格林童话》集子里我最喜爱的一个故事,一个笑中带泪的荒唐故事—一头老驴子为了躲避被主人杀掉的命运,决定逃到不莱梅镇,在那里做个音乐家谋生。在途中,它遇到几个同病相怜的老年动物,于是结伴同行,经过森林时,它们靠着鸡鸣狗叫吓跑了一群强盗,占了他们的大房子,从此过上了幸福安逸的晚年生活。
都说《格林童话》里潜藏着人类最深的焦虑和恐惧,翻腾着暴力、死亡、虐待、乱伦、复仇和可怕的惩罚。今天我们也大都同意,孩子需要面对一些黑暗,以获得对抗黑暗的力量和勇气,关键在于如何呈现这种黑暗。而茨威格的插画最迷人之处恰恰在于,即使再黑暗、再狂野、再荒诞的幻想,她的笔调都一如既往的轻灵、淡雅、处变不惊,带着一种女性特有的温柔的机锋,与格林兄弟残酷暴戾的世界形成了一种有趣的对比与冲撞。
茨威格曾经说过,自己给童话的插画是“阐释”,而非“解释”。“阐释”不是智力上的、科学上的解读,而是一种内部风景与情感的换位。
对于这句话,我的理解就是,一种向内凝视的目光。她的画笔勾勒出来的,是文本背后的故事中最神秘、最不可言传的一面,而她如此善于留白,她的画经常在无言处最有力量,比如《爱丽丝漫游奇境》中爱丽丝掉入兔子洞时的场景。
一个不明动物的头骨、一只蟑螂、一个怪异的瓶盖和一只老鼠的半边身体……
茨威格用了四个超现实的意象完美地传达了爱丽丝在“坠落”的过程中被压抑的恶心和恐惧感。
这种恐惧感在卡罗尔的小说里是未曾被言明的,也许连他本人都未曾意识到—在他的笔下,爱丽丝一边下坠,一边神经质一般地担心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把橘子酱罐头弄翻,怕砸到下面的什么人,或者从另一头出来时出丑,所以她开始计算经度、纬度、离地心的距离有多远……
但作为一名女性,茨威格似乎对这种神经质背后的焦虑感同身受—说到底,爱丽丝在兔子洞的这场冒险其实是一种身份的追寻,找出自己是谁,在哪里,以及如何融入一个诡异的世界。
(本文节选自
《关于人生,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来自童书》,原标题为《在某个周日午后拜访一座童话博物馆—莉丝白·茨威格的童话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