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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TSD是经历创伤事件后会出现的一种精神障碍,会产生反复闪回创伤记忆、过度警觉、情绪低落等症状。刑事判决生效后,她向人社部门提出工伤申请。
精神障碍很少能被认定为工伤,但崔丽丽获得了阶段性“胜利”。拿到工伤认定决定后,她又提起劳动仲裁,要求公司支付她停工留薪期内工资以及其他费用。2025年3月,天津市津南区劳动仲裁委裁定,公司需支付崔丽丽113万多元。
不过,公司并不认可工伤认定与劳动仲裁的结果,向法院提起诉讼,目前案件仍在审理中。
事情还没完。短视频平台上,崔丽丽实名出现在镜头前,讲述自己的维权经历和心理治疗过程。一些类似遭遇者给她留言,她成了她们的支柱。
崔丽丽没法当作一切都没发生,回归曾经的生活。她遭受的伤害也不会消失。她想,等官司了结后,未来她或许可以从事和女性权益相关的工作。她开始尝试分享自身经历外更宽泛的话题:比如,如何减少女童被性侵的风险;在酒桌上遇到有人劝酒,要怎么应对。
这不仅是一位女性被性侵后的维权故事,更是一位职场女性如何重建自我的故事。她要找回自己的声音。
商务宴请之后
2023年,崔丽丽39岁,是天津一家汽车零部件公司的市场销售总监。一年多前,她加入这家公司,下了不少决心。公司名叫德科智控股份有限公司,深耕特种车行业,当时正计划打入乘用车市场。崔丽丽打算再搏一把,在这条业务线上从零做起。等几年,若公司能上市,她拿到原始股,就可能实现财务自由。
每月大约有二十天,崔丽丽都在出差。她有个上小学的女儿,为了工作,她几乎错过了女儿所有的重要时刻。她相信努力工作就可以有回报。丈夫评价她“工作比在家轻松”。
直到有一天,这个世界崩塌了。
2023年9月,崔丽丽与董事长王豪等人到杭州拜会客户。这是她加入公司后争取到的第一个乘用车客户,合作能不能谈成,就看这次见面了。22日,是个周五,晚上她与王豪在一家日料店宴请客户。
饭局开始前,王豪交代她,一定要让客户“喝美了”。她理解,王豪是要“放量喝”,自己则要做好倒酒、布菜、埋单等“后勤”工作。
差不多一小时后,王豪与客户两人已经喝完一瓶720毫升的清酒。她收到王豪发来的微信,“你陪着多喝点,我快挂了。”
她有些诧异,自己酒量不高,在商务宴请的酒局上,基本是“开场一杯,结束一杯”,怎么这回需要她来应酬?但“领导命令来了,不能退缩”。之后,崔丽丽成了与客户喝酒的主力。
差不多到晚上十点,她出去找服务员埋单,又晕晕乎乎地回到包厢。回去后,桌上又多了两瓶清酒。后来的事,她记不得了。
再有记忆,是第二天凌晨四点多。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王豪的房间里,什么都没穿,衣服散落在地上。那是一个标间,王豪睡在另一张床上。
她捡起衣服穿上,迷糊中忘了穿鞋。回到自己房门口,房卡打不开门,她又折回王豪房间取鞋。之后,她找前台帮忙开了门。她只记得,那时酒劲还没散去,晕晕乎乎的,自己一直在哭。
早上九点多,她敲开王豪房门,想知道前一晚发生了什么。王豪告诉她,她喝醉了,他打车和她一块回了酒店。王豪指了指她睡过的那张床,说她还吐在了床上。不过,崔丽丽没看到呕吐物。
为什么自己醒来时没穿衣服?这是崔丽丽最想知道的事。不过,她没问出口。她担心,是自己醉酒的状态,给王豪创造了机会。
当天下午,王豪离开杭州,崔丽丽则留在酒店继续准备9月26日向客户汇报的材料。做着PPT,崔丽丽反复回想那个问题。不过,大脑像出现了真空地带,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汇报那天,崔丽丽同王豪在客户的公司碰面。见面的那一刻,一些记忆碎片浮现:在床上,王豪“摁着我的手,捂着我的嘴,让我不要说话”。那晚,回到酒店,她没敢脱衣服,坐了一夜。
27日上午,她给丈夫吴东
(化名)
打了电话,“感觉自己被欺负了”。
“什么叫‘感觉’?谁欺负你不知道吗?”电话里,吴东有些生气。
“我不知道怎么进的他房间。我喝醉了。”她自责,自己快40岁了,“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依然连基本的自我保护能力都没有。
当天,崔丽丽从杭州回了天津。“人完全蒙了”,没想到报警,甚至都没想到可以查监控。
直到10月3日,在吴东提醒下,她才又回到杭州,以寻找丢失的手串为由,在酒店看到了监控。
视频里,王豪抱着她径直走向他的房间,她看上去像睡着了。 酒店工作人员曾试图阻止王豪。前台一服务员告诉崔丽丽,王豪抱着她进了酒店后,自己帮王豪刷了电梯卡,又通知保安给他们刷房卡开门。
发现王豪将崔丽丽抱进他的房间,保安敲过王豪的房门,提醒他把崔丽丽送回她自己的房间。王豪没有应声。之后,前台给王豪房间的座机打了电话,再次提出是否需要把崔丽丽送回去,王豪回复说不用,就挂了电话。
隔壁房客的录音
决定报警,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酒店查完监控,崔丽丽给住在杭州的朋友曾雅
(化名)
打了电话。电话里,崔丽丽一直在哭,说自己被“队友”坑了。
晚上,两人盘腿坐在酒店床上,讨论应对方案。她们商量过要不要报警。那时,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她们找不出更多证据。另外,报警要付出的代价太高了。崔丽丽在汽车行业深耕17年,这个行业圈子不大,要是报了警,肯定会传开来,她将来如何面对同行?
曾雅记得,崔丽丽坚定的是,一定不能示弱,要讨个说法。她们在本子上列出一长串要盘问王豪的问题,决定先用折中的方案:同王豪对峙,看看他的态度。
崔丽丽那时想,要是王豪痛哭着向她道歉,诚实地说出发生的事,解释说自己喝多了,犯了错,“我无法原谅他。但可能会辞职,默默离开公司”。
不过,她没等来道歉。
2023年10月6日是国庆节后公司第一天上班,她一早就走进王豪办公室。王豪解释,打不开她的房间,才把她带进自己房间。这和她在监控里看到的情况并不一样,“王豪在说谎”。
崔丽丽告诉王豪,她已经去杭州看了监控,计划报警。
当天下午,王豪给她发了条微信,称自己“无论多醉,不应该把你抱到我的房间”,“也不应该把你的裤子脱掉”。但其他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并表示可以由崔丽丽的直属领导当中间人,谈赔偿的事。这是王豪最后一次同崔丽丽联系。
“他
(王豪)
希望你提出具体要求,他来考虑。”10月8日,崔丽丽收到了她的直属领导的信息。“我不会再和他沟通。”崔丽丽回复。她想知道真相。
2023年10月10日,事发第19天,她在杭州报警。
6个月后,2024年4月2日,杭州市滨江区人民法院一审宣判,认定王豪犯强奸罪,判处有期徒刑4年,赔偿崔丽丽经济损失3000元。双方都没有上诉。
从案发到判决,王豪始终没有认罪。最高人民检察院主管的《方圆》报道,王豪的证言多次反复,每份供述不尽相同,一些说法被证伪。庭审最后,王豪还称崔丽丽是“勾引不成便反咬一口”,事后崔丽丽找他谈话,则是为了讹钱。
案子最终认定强奸,得益于一个巧合。《方圆》杂志披露,办案检察官谢轶查看酒店监控发现,王豪抱着崔丽丽进屋后约半小时,住在隔壁的房客小高开门,走到王豪房间门口,还掏出了手机。
谢轶联系上了小高。原来,事发时,他听到隔壁房间有床挪动和撞墙的声音,还有微弱的女性反抗声,就用手机把声音录了下来。录音里,能听到王豪说话的声音,但里头的女声“明显不是在和他对话,而是无意识的呻吟”。
崔丽丽没参加庭审。直到看见判决书,她才知道自己被性侵的细节。在这之前,她总存有一丝侥幸,觉得自己是被王豪强制猥亵,没有发生性关系。
“他那么认可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她想不明白。王豪是公司创始人,天津大学博士,懂技术,还曾在天津工业大学任职,是她信任的“队友”。曾雅与王豪在工作上有过交集,她印象里,王豪长相老实,是社会评价体系里的“高素质人才”,很难想象他会干出性侵下属的事。
案件的判决没有让崔丽丽状态好转。她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眼前交替出现两个画面:一个是一整天工作结束后,她同王豪,以及一位下属,靠在酒店走廊上聊业务。王豪让下属多向崔丽丽学习,还谈起她的加入给公司带来了希望。然后,镜头切换——事发那天凌晨,她从王豪房间出来,怎么也打不开自己的房门,瘫坐在酒店走廊上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