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天,院中心的转盘处,都设立起一个废品收购点。那里集中着卖破烂儿的微笑人群,几乎成为一个平装的节日。牙膏皮,旧报和零散的废纸,玻璃碴子,干燥的桔皮,铜,空酒瓶和罐头瓶……这些生活中抖落下来的皮屑、这些消费之后残余的部分、这些隐匿于家庭各个角落的时光退伍者,聚拢一起,要争取最后的意义。在一柄杆秤面前,队伍疏散又有序地排列。秤星的金色斑点,均匀,精密,排布在纤长乌黑的杆上;秤锤,比喻某种权威,沉重而下坠,好像叹号末端有力的点;只是,秤上悬着的弯曲铁勾,很像音乐起始处的谱号。收购员开合唇齿,宣布物品重量和价值。可是,凭什么,一杆秤成为惟一的裁决?私人用品,仅仅因为拥有的年限太长就被废弃,交给所谓的客观尺度去统一计量和估价,这时,隶属于个人的、真正珍贵的东西被忽略,被抹杀。是不是,正因此,人们脸上才普遍浮现笑意?变卖旧物,以拱手相让的既往经历,换回卷皱的小额钞票——建立在对往事的大量浪费和低价出卖上,提炼出有益于今日的经验;践踏过去,使人们阔步前进。报纸上的社论述评、重要新闻、模范事迹、天气预报以及副刊上托物言志的热血文章……一根结实的麻绳捆扎起纸页上负载的历史,它们现在以每斤几分钱的价格出售——什么经得起时间的轻蔑?油墨印刷在再造纸浆上,离下一次被毁有多远?下一次,它是不是还能有幸成为被阅读的,而不是塞在厕所里的手纸?变卖,加快了新陈代谢的节奏,如同更快地挤净牙膏,我还吃下更多的桔子以剥下表皮,男孩脚下的足球也更准地击中窗户,玻璃倾塌,发出巨响。贪心地侵占,勇敢地破坏,每个人都在为制造废品而努力。
必须承认,有些出现在收购站的事物是在瞬间突然改变性质的,比如,一根少女的发辫。当附着于一个活泼可爱的生命体上,它乌黑、油亮、生趣盎然;剪下来,和种种回收杂物一起堆放,发辫忽然变得丑陋、悬疑,甚而,带有显而易见的恐怖意味。还有一次,在废品站的旧书里,我翻到一本书,夹满了彩色糖纸。意外的礼物令我欣喜若狂。那时候,男孩流行收集烟盒,并且,按牌子分出等级的高低,中华、牡丹、凤凰、大重久、前门……女孩们,则选择积攒糖纸。这本书,可能是一个小女孩的全部秘宝。每一张糖纸都小心地保存下来,用书页压平,垫在枕头下,引导夜夜纯洁的美梦。现在,它们被粗心的父母当作破烂变卖,那个破产的小女孩,抵押终身的泪水也无法追回童年的遗失。从宝贝变成破烂,只需几秒钟;当我侥幸成为继承者,糖纸迅速恢复了原来的身份和价值,同样,只需几秒钟。美丽透明的玻璃纸,看到它我想起消失的糖,得以重温停诸于舌尖的短暂甜意。记忆,也不过是一张裹在往事之上的包装纸罢了,它改变原有的饱满形状。翻着书,我清点捡来的财产,无意中看到糖纸的色彩覆盖了一些文字,通过剩余的透明部分,我读到的话语支离破碎:“恒能够唯真理念前”——是谁,发布谶言,用伪装的巧合,用孩子的游戏手法,用深藏的伏笔?它隐身于一本宣传革命的书籍。它以废品的廉价身份出现。在沙堆旁,我用手指戳了个小洞,把这张咒符一般的神秘糖纸铺在洞口,周边依然撒上沙子,做成微型陷阱的透明盖子。一只蚂蚁从上面经过,对比它的渺小身体,世间一切细节都被放大处理过,造成危言耸听的恐吓效果——这只蚂蚁如斯跋涉在它理解中的沙漠。糖纸反射太阳,形成一枚光斑,好像一座金字塔搬空,让我们看到那从未受到烈日洗礼的苍白底基。小心翼翼,敏感的触角探测着空气中的紧张因素,蚂蚁格外谨慎……但它没有察觉,脚下正是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