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这两处所说的 “无理而妙”,大有意趣。沈祖棻先生说:“所谓‘无理’,乃是指违反一般的生活情况以及思维逻辑而言;所谓‘妙’,则是指其通过这种似乎无理的描写,反而更深刻地表现了人的感情。”
这就是说,因为无理,所以为痴语;因为妙,所以比有理而妙者更别致也更耐品味。
贺裳的朋友吴乔《围炉诗话》卷一云:“余友贺黄公曰:‘严沧浪谓“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而理实未尝碍诗之妙。如元次山《舂陵行》、孟东野《游子吟》等,直是《六经》鼓吹,理岂可废乎?其无理而妙者,如‘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但是于理多一曲折耳。’”
吴乔这里引述贺裳(黄公)语,把诗词中“无理而妙”解为“于理多一曲折”,大是解人。因为词长于表现深渺幽微之情,此等“无理而妙”之“痴语”,词中远比诗多。
唐宋词中的痴语,大都发生在人与物之间
,而不是人与人之间。人在怨极恨极之时,既无可排遣,又无人共语,百无聊赖,因情生痴;于是因情体物,视物如人,不加拣择,即便倾诉。
如欧阳修《蝶恋花》,因所思之人久出不归,痴情怀想,下片“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意谓伊人不可见,却问那无知的燕子曾见到否,是百无聊赖时的痴语。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云,此词下片“言己之情思,孤客凭阑,无由通讯,陌上归来燕子,或曾见芳踪。永叔《洛阳春》词‘看花拭泪向归鸿,问来处逢郎否’,与此词皆无聊之托思”。所谓“无聊之托思”,正可解释痴语之所由生。欧阳修这样写,并非偶同,而是受正中词影响的结果。
另一种情形是想象物理与人情相通。
有的词人以物为有情,引为知己。如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写离怀别苦,孤独感伤:“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
张纲孙《掞天词序》讲词中痴语时,曾举此为例。盖门前流水终日自流,与女主人公的愁苦两无瓜葛,此则以情体物,加“应念我”三字,仿佛流水有情,故朝朝与我相伴,慰我岑寂。
是多情词人以我观物,以人情揣度物理,故有此奇情妙语。以违背常情而言是为痴语,以反常合道而言则为妙语。
其他如晏几道《蝶恋花》:“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李清照《声声慢》:“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黄孝迈《湘春夜月》:“欲共柳花低诉,怕柳花轻薄,不解伤春。”皆有异曲同工之妙。
另一种痴语与上述相反,是当人怨望之极,百无聊赖而迁怒于物
。如晏殊《蝶恋花》:“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明月本无情,却责其“不谙离恨苦”,是亦痴语。南朝乐府之《子夜歌》:“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欢唤声,虚应空中诺。”已有此意,但浑融未露耳。
辛弃疾《祝英台近》:“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黄公度《青玉案》:“邻鸡不管离怀苦,又还是、催人去。”与此理致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