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参加留美中国科学工作者协会
熊:共产党方面呢?
郑:那就是有组织的啦。留美中国科协实际是受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其主要工作就是动员留美人员回大陆——刚开始时隐蔽一点,新中国成立后就明确地动员大家回国。它与在英国的留学生组织也有联系。我通过它还收到过从英国寄来的小册子,对于如何回国,上面说得很详细。那时我哥哥在英国。我1948 年出国,他1949 年出国——当时英国有个工厂提供奖学金,他就去了那个工厂。后来,他给我写信说想去美国上学。可美国说中国由共产党当权了,不接受他。1950 年底他就回国了。
熊:参加留美中国科协需要办什么手续?
郑:当时并不是所有留美的中国学生都参加了(留美)中国科协。我参加了。参加时没什么手续,报个名就可以了。然后大家开会,商量我们能为祖国做点什么事情。冯元桢那时候正在做博士后,他说可以做几件事情:一是买点书寄回去,一是翻译点书寄回去,一是写点书寄回去。当时并没有人在会上明确表态要回国,但不久之后就有好几人回去了。1950年,庄逢甘、罗时钧、沈善炯、鲍文奎也陆续回国了。当时有三位前辈在CIT。一位是中央大学物理系教授赵忠尧。1946 年他应邀到美国参观原子弹爆炸试验,然后到美国的一些实验室访问,后来去了CIT。他手里有一笔受中央研究院所托去买原子研究设备的钱。1950 年,他和罗时钧、沈善炯一道回国,一起在日本被扣。一位是清华大学化学系教授黄子卿,他于1948 年赴美,属学术休假性质,临近解放时回国。他很有趣,经常和夫人一起作诗,然后念给我们听。还有一位叫余瑞璜,抗战时是清华大学金属研究所有名的教授,是应鲍林教授之邀到CIT 做短期访问的。他回国参加了开国大典,后来服从组织分配去吉林大学(最初叫东北人民大学)创办物理系,再后来被划成了右派。
到CIT 之后的第二年,我搬到楼下,与罗沛霖一屋。罗沛霖每周末都去钱学森家。我总怀疑他有特殊任务,可至今他都不承认。罗沛霖说,钱学森的名字不适宜在我们留美中国科协CIT 分会的花名册上出现,所以,那上面真没有他的名字。但是,我们的欢迎会和CIT 分会的成立会,钱学森一家都出席了,后来分会的活动他就没再参加过了。
当时冯元桢很积极地准备回国。他的朋友易家训,在朝鲜战争爆发之前,把书都寄回来了。冯元桢是一个很和善的人。他与夫人喻娴士在国内就认识,1950 年时在美国的一个教堂里结婚。喻娴士的父亲喻传鉴是南开中学的首届学生,大学毕业后辅助校长张伯苓,成了他的主要助手。张伯苓后来从政,担任国民参政会副议长、考试院院长等要职,南开中学主要由喻传鉴管理。
熊:在回不回国的问题上,当时哪些人比较有号召力?
郑:华罗庚是比较有号召力的。他是留美中国科协的负责人之一,在回国前跟大家写过公开信。葛庭燧也给钱学森写过信,这是我后来知道的。我们当时与留美中国科协芝加哥总部的联系全靠罗沛霖。丁儆当时也是比较活跃的,他与我同岁,目前在北京理工大学,得了老年痴呆。
为什么不留在美国
熊卫民(以下简称熊):你们这些留学生,当时有没有选择去台湾的?
郑哲敏(以下简称郑):在我们圈子里面,人们要么回大陆,要么留在西方,没听说谁要去台湾的。因为都怕蒋介石,他在知识分子中名声已经臭了。像我这种并不积极参与学生运动的中间派,后期也认为国民政府贪污得太厉害,腐败已经是体制的一部分,不可能靠蒋介石来清理,原来曾经对他抱有的希望全都放弃了。
1948 年,国民政府派了一个叫于斌的天主教主教,把好几百位高中生——我们称之为童男童女——与我们同船送到美国去。
熊:几百个人?
郑:那条船上光中国人就有几百个。其中,有十几位年轻教师来自清华,他们多数都是过了一年就回来了,譬如说王补宣、陶渝生。陶渝生是陶孟和的儿子,陶孟和后来当了中科院副院长,1957 年被划为右派。
熊:陶孟和是“内控右派”,当时并未公布在右派名单之中。您在学成之后为什么没有留在美国呢?
郑:我们这一代人深受历史书所记载的自鸦片战争以来的民族屈辱的教育,也深受五四运动的影响,有强烈的爱国、救亡意识。我们从小就唱“打倒列强、除军阀……”之类的歌谣,对包括美国在内的列强有一种复杂的心理。
我们能充分看到美国社会的优点。例如,美国的变化很快,汽车的款式刚推出不久,又会出新型的,衣服样式、料子更是日新月异;而国内在国民党统治之下,几年过去还是老样子,而官方的腐败日甚一日。面对这些强烈的反差,我们对美国当然有好感。不过,与此同时,我们对资本主义社会也还是有所顾忌,对美国社会也还是有点看法。过去在国内时,我们认为国有的就是进步的。在美国看到铁路工业都是私人的,不太能接受;在美国吃的早点都是一盒一盒的,很方便,不过到处都如此,感觉垄断得厉害。更重要的是,我们感觉到了美国社会对华人的歧视。这是长期以来形成的。例如华人不能入籍的政策,从19 世纪后期开始,好像到20 世纪40 年代(有人说到1945 年)才解除。
1955年郑哲敏离美回国前照片
熊:您刚才说的是美国政府的政策。美国人待你们如何?
郑:我们一般都感觉美国人是很友好的。例如我的奖学金是美国人提供的;学习期间,我曾接受邀请在两个美国家庭居住,他们待我也都很友好。但是也有例外,有的美国人盛气凌人,有居高临下之感,好像中国人不如美国人似的。1950 年,我还没毕业;冯元桢已经毕业,在MIT 有项目。我对冯元桢说,我还有一年就拿到学位了,美国哪儿也没有去过,想出去转转。他就与他夫人和我共三人开车绕着美国,包括南方所谓的Deep South 区转了一圈。在许多城市,包括华盛顿在内,都发现有饭店在门口贴着告示:我们不接待有色人种。首都也如此,南方更不用说了。在南方的以黑人为主的城市中,上公交时黑人直接走到最后面,前面即使有空位黑人也不能坐。在电影院里,黑人绝对不能坐在中间——那种好位置只留给白人——进门时,黑人只能从旁门进出。加州理工所在的帕撒蒂娜虽然小,也有黑人区。钱学森原来住的房子很好,出事以后,房东不愿意再租房给他。他只好另找住处,后来租的房子离黑人区很近——过几条街就是黑人区。这种事情让人很不舒服。
除种族歧视氛围外,文化上的差异也让人不自在。毕业之后,长期在外单身旅居的我,常感觉自己像浮萍一样,没有根,很孤独,没人可以交流。总的说来,当时的社会气氛非常压抑,我们在美国过得并不愉快。另一方面,由于朝鲜战争爆发,通信不便,我们对中国国内所实际发生的情况并不是很了解。我们只是听说社会治安变得很好,通货膨胀等乌七八糟的事情都没有了。与我父亲通信时,我还了解到,解放后,他没再摆钟表摊子,而是办了个钟厂,圆了年轻时想办点实业的梦想。这些都是好消息。事实上,那时我们是听不进坏消息的,只要有人说中国不好,我们这些中国人就一定要跟他顶牛。这种感情是原来的文化培养出来的,无法逃避。有空的时候,我们常常会看科协订阅的香港《大公报》和纽约的《华夏日报》,两者都是倾向中国共产党的。《华夏日报》经常开天窗,以示对美国政府的抗议。
朝鲜战争打起来后,我们看到一张照片——杜勒斯到前线去视察,我们就对美国人说:战争是你们先挑起来的,有照片为证。所以,有时候在学校跟同学吃饭时,也会争论起来。虽然同学并不坏,常和我在一块儿。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很多人都想回大陆。不过后来有些人并没有回来——一旦结了婚、成了家、有了孩子,情况就变化了。所以说,那些没回国的不一定就是反对共产党的。
在麦卡锡主义的阴影下
郑:在对中国留学生归国的事宜上,美国的态度是有变化的。1950年罗沛霖回国时,美国是鼓励留学生回中国的。朝鲜战争开始后,就不让回国了。1951 年缓了一年,1952 年他们就找我麻烦了。
熊:他们是怎么找您麻烦的?
郑:1949 年获得硕士学位后,我成了钱学森的博士研究生。1950 年下半年,我申请回国,没获批准。1951 年,我又一次申请回国,仍没成功,不过也没把我怎么样,只是移民局曾经有人把我领到一个房间,有个穿制服的坐在门后的桌子边,问了我很多赤裸裸的政治问题,譬如中国共产党是不是由苏联所控制,等等,大约有十个这样的问题。1952 年上半年,来了一封信,让我某天去移民局办公室一趟。我一进去,他们就把我给扣了,还给我念东西,说我是非法居留——他们用这个“帽子”把我给扣了下来。同时被扣的还有两位CIT 的同学。一位是冯元桢的夫人喻娴士,另一位是机械系一位姓陆的同学。
然后我就打官司。我说,既然你们称我是非法居留,那我就自动离境。1952 年7 月,我接到他们的一封信,说同意我自动离境。可是4 天后,他们又来了一封信,说:考虑到你回中国不符合美国利益,我们虽然同意了你可以自动离境,但不允许你离境,也不允许你有任何离境企图。我就这样被扣了下来。我于1952 年6 月博士研究生毕业,之后就成了没有身份的人,护照也被收掉了。CIT 对我不错,以助教待遇收容我教了两年书,做了些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