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理:
那我们接下来就谈《海雾》。第一次读班宇是通过《逍遥游》,特别喜欢。然后回过头去读《冬泳》中的诸篇,感觉还是《逍遥游》好,如果以《逍遥游》为起点的话,《冬泳》还是写作前史的阶段。我最近读到著名书评人刘铮对班宇的一段评价,说得特别牛,大意是班宇作品的抒情性很强,这是很容易得出的共识,但是刘铮认为班宇的抒情性与笔下的人物、环境的客观性之间,存在着一种断裂。这个意思很好,不过还是值得辨析,我担心有人会误解说,班宇笔下黑压压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现实环境中容不得抒情,必须放逐抒情,否则就会成为顾影自怜、逃避现实的借口。这样的判断过于简单化。中国文学传统中最让人追慕不已的抒情时刻,六朝和晚唐,都是暴力与黑暗交织的时刻。所以学者才有
“史诗时代的抒情声音”这样的说法。当历史和现实指向无路可逃的必然时,文学恰恰以抒情内爆出“一切皆有可能”。回到班宇的抒情性,这里的问题不是指向文本外部,而是抒情性和文本内在的结构性的断裂,刘铮打了一个很贴切的比方:“电影演到令观众动情处,加进来一大段弦乐——
也不是不感人,但观众泪如雨下,跟弦乐的关系更大。
”
朱朋朋:
我个人的阅读偏好来看,这种抒情性强的文字还是挺吸引我的。这篇小说好的地方就在于对于海雾稠密混沌的气息的渲染,和主人公这种介于真实和幻境之间的朦胧状态的交织,这部分的描写很出色。但是不好的地方也很明显,一是当这种朦胧状态落到实处,反而会让读者失望。比如主人公对于自己的
“幻听症”的度惊恐和紧张,语言并没有驾驭的很好,有点类型电影恐怖片的感觉,让人感觉落入俗套;还有比如一直在耳边的声音讲述的那个故事,最终落实为三个人物的三种结局,这个叙述似乎隐喻了文中三个现实人物的人生走向,并进一步指向作者的深层表达。但是这个又太落到实处了,感觉和文章整体的朦胧的、游走于真实与梦幻的混沌地带的风格不一致。
班宇《冬泳》,来自:网络
金理:
小说中玩伴的声音只是个引子,重要的还是那个故事套故事吧。我蛮想讨论这三个结局的意义。
陆羽琴:
我觉得这里的文本嵌套做得挺失败的,特别是在小说快结束的时候,用一大段篇幅完整、清晰地呈现一遍故事里三条路三个人的结局,把小说前面所铺垫的那种模糊的、破碎的氛围完全消解掉了,其实到了小说结尾,重新回到海边的场景,整个小说看起来又稍微回到了正轨上,因为海边就是那样一种虚实之间、模糊暧昧的地带,和整体氛围是契合的。
金理:
所以有海雾就足够了是吧?
陆羽琴:
对,最后那个故事的突兀呈现,似乎就是在非常明显地告诉读者:我把主题的隐喻放到这个寓言里去了,你现在可以来解读了。这样就让人有一种兴味索然的感觉,其实去考察这个被嵌套的小型文本自身,事实上是挺有意思的,但这样的呈现方式让人感觉很没意思,在形式上对整个故事的延展结构和艺术效果都是一种伤害。
金理:
如果揣摩这个
“森林”的话,那么在远古时代、民间传说和人类学研究中,“森林”往往是一类隔离区,年轻人到了一定年纪需要离开家人和熟悉的社群,到这样的区域中去经受考验,如同过渡仪式中关键的一环。那么可以附会到人的成长。
陆羽琴:
这个故事本身确实是有意义的,但我觉得至少这种讲述方式不恰当,如果最后不把整个故事如此长篇大论、完完整整地清晰呈现,而是考虑去采用其他的方式,比如像前面那种零零散散的、支离破碎的插入,总之是试着去和整个外部文本更好地交织在一起,那么未尝不能达到很好的效果。我的意思是这个结局不是不可以给出来,但至少不是用这样简单粗暴的方法扔出来。最后这个三条路的结局在整个文本中的位置是有一点空降式的、是作者在那个点上急着要一个完全明悟的时时刻,于是在他这样的主观意志的作用下,整个谜底就一下子被揭开了,那么我个人认为这种方法是有一点赶、有一点偷懒的。
王子瓜:
《海雾》和《武术家》这两篇在我看来有些类似,都是属于那种偏智性的作品,作品的完成最终依靠的是思辨,是体会小说的逻辑结构。《海雾》这一篇的关键就是结尾所要呈现的现实与幻觉、文本的交互,能够落实这个想法就成功了。不过《海雾》里有大量没落实的想法,这不能不让人怀疑朦胧的、美的艺术效果也许不是呈现出而恰恰是呈现失败了的效果。当然,从《海雾》里还是能看到一些不输于《逍遥游》的细节,能看出来班宇的天分,比如有一段是写宿舍楼里的场景,我读的时候眼前一亮,那一段只是轻描淡写,寥寥几笔,写小广告、教辅材料、野长城的明信片等等,但是干净利落,把这个特定的场景写得相当准确。但整体上作者对人物内心的关注还是有些过了头,尽管也许是故意为之,但大量不节制的心理描写仍然会使小说显得有些文艺腔。
金理:
蛮有道理的,但可能你说的
“智性”还要再另选个词。因为“智性”我觉得用来形容《少女与意识海》可能更合适,就是比较烧脑。子瓜的那番意思可能更接近于“手艺活”。不过我觉得班宇这个作家的才华不在这里,他是一个片段式的作家。单看嵌套故事,那些朦胧交织的意象,比如萤火、曙光、泥潭、树林等等,这些段落非常华丽,是非常典型的班宇式的抒情,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以前写诗。刚才我说班宇从目前来看是一个片段式的作家,意思就是我能够体会到他是多么沉迷甚至沉溺于对这些局部的雕琢。但接续刚才几位的发言,这些华彩而散落的片段,还没有有机地型构出小说整体的大厦。这个大厦的形成,是不是反而要舍弃若干片段、克制一下对局部的精雕细琢?但反过来也要想,对于作家而言,他的限制可能就是长处。
黄厚斌:
我提一个看法,关于小故事和大故事之间的联系,尤其是人物对应上,我们应该还得努力地找一找的,而且作者也已经提供了一些线索。大故事在结尾写到海雾,而小故事里也是,第三个人靠海雾指引方向;小故事中第二个人变成了树,第三个人在返途中对树低语,给我一种联想,因为大故事中的主人公
“我”就是经常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所以我觉得或许我们可以尝试,把韩晓斌对应在第三个人身上,把“我”对应第二个人。第一个人,我觉得应该对应的是哥哥,因为他早年也应该认识韩晓斌,只是遗忘了,他似乎去往一个更世俗的生活。我觉得尝试建立人物的对应关系,会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两个故事。
王子瓜:
我觉得黄厚斌的说法挺有道理,他说的那个低语的人这个细节很重要,因为小说里写的
“我”的幻听和故事中那个人对每棵树的低语其实就是一直有对应。
黄厚斌:
主人公说到,
“分不清男友还是韩晓斌”,这句话其实可以解读为,“韩晓斌”似乎以另一个方式出现,但我觉得,假如第三个人对应的真是韩晓斌的话,那么我会希望看到大故事中有更多关于韩晓斌的细节,而不仅仅是一个呼喊她去上学的人。
朱朋朋:
对于主人公幻听症状的探讨,可能是进入文本的另一个途径。这种症状也可能不是幻听,只是一种幻觉,是某种需要服用药物的精神问题。在听觉上的
“异常”,提示我们声音和听觉经验对于女主人公和文本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不同于视觉经验的)。文中写道,女孩对于哥哥起夜时那种努力克制的细微的声音的敏感;女孩在嘈杂的家庭中无法安眠,但是又只有处于声音的包裹之中才有安全感;写一个儿时玩伴的遥远的声音,穿越时空呼唤现在的自己。这都表达了女主人公对于听觉和声音的能量的信任,她觉得人与人通过声音可以互相连接、互相牵引,对于她来说声音在亲密的关系中有着一种特殊的维系。另外,文中还把视觉和听觉的经验并置起来写:主人公看电视购物,关掉电视机的声音看着睡眠广告、女性内衣广告、生肖纪念币广告。但是她拨通了电话,这个时刻她才和电子世界的另一端建立了联系,虽然她只是想确认自己的一个“位置”——“人群中的第六十七位”。但同时,主人公对声音的这种能量的持续性也是存疑的。文中有个片段描写她和男友一起去教堂,看到墙上图像模糊的劣质照片,她想要从一团马赛克的人脸上看清每个人的脸庞和去处,“她盯着看了很久,也想像照片里的人那样,永远静止在某一时刻,成为一座时间里的雕像,没有声音能驻留在其中”。视觉的画面即使被照片定格,也会随时间而模糊,无法得知他们的面容和去处;听觉的经验,也同样无法驻留在时间里成为雕像。但是写到这里,就落入了青春文学感时伤世的语调,即使是从一个对声音异常敏感的女孩的视角书写出来,时间的稍纵即逝,存在的不可把握,这个落脚点也会有那么一些轻浅和矫情。
江林晚:
这篇拆开来看,进行片段的解读还是有意思的。但你要把小故事的寓意落得特别实,况且这个小故事写得也不是很有新意,然后用它去统率整个大故事,那全篇就变成一个带着青春疼痛色彩的寓言故事了。
黄厚斌:
因为缺少韩晓斌的实质性描写,我觉得关于小故事和小说中的现实的联系,作为读者,就像拿一个虚的地图去找虚的迷宫。
王子瓜:
我有个可能不太公允的想法。这篇还是可以和《武术家》稍微再比较一下。当后者的语境里出现那个邪术的时候读者立刻就知道是
“假”的,读者和作者之间立刻进入了一个非常清晰、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契约里,一个所有人都看见了但还是要进去看一看的陷阱。而《海雾》这篇在这方面没那么讨巧,小说在虚实之间摆动,让人不知道该站在哪个立场去看。读《武术家》的时候读者不会要求要每个细节怎么去和现实的逻辑去对应,它躲开了这样的问题,《海雾》这篇就躲不开。一方面是需要吃药来治疗幻听的现实,一方面是幻听的声音和以前的同学之间的介于现实和幻想之间的联系,一方面是幻听的声音所讲述的完全虚构的故事,它的虚实摆动导致了层次的混乱。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想到了卡夫卡,这篇小说的构思其实很适合用卡夫卡的方式去写。
班宇,来自:网络
焦子仪
:
我赞同子瓜的想法。这篇故事要么现实一点,去写幻听患者的状态,要么象征性强一点,赋予种种物象更为复杂丰富的指向,并且解读时有迹可循,但班宇似乎就停留在两者之间,达不到逼真,又把这些幻听到的声音看做一些隐喻,似乎也不是很立得住。
陆羽琴:
关键在于班宇可能没想好自己要走哪一条路,介于虚实之间的中间路径未必走不好的,没有必要去营造绝对的虚或实,虚虚实实之间的美感如果处理得好,小说应该是可以很好看的。
王子瓜:
是不是先讨论清楚这篇小说到底是想讲述什么比较好?简单地说,是不是这样:整体的意图是借海雾里的召唤来呈现现实与超现实的交互,结构上是通过小说现实中的人物与那个声音讲述的小故事里的人物来对应,对应关系在于小故事里那个迷路、找不到村庄也找不到大海、最后等待自己变成树的人就是小说现实里的那个主角,而她的幻听就是小故事里那个从前结伴而行、后来找到大海又折回、通过跟每一棵树低语来寻找同伴的人,也暗示他是主角提到的那个同学?是这样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篇小说最好的一点我觉得还是最后的那个想法,它试图制造出一种机制来表达人与人之间精神的穿透性。我觉得这是个好主题,但做法上还是不够好,尤其是迷路、大海、村庄这三个象征反而把小说带得太文艺、俗套了。我想到有一个类似的想法但做得非常漂亮的例子,就是《权力的游戏》里
Hordo
之死的情节,它就属于那种干脆利落的写法,没有那么多层次的摆动,只需要在最后来上一段就足够了,达到了非常好的效果,结尾重新诠释了前边的所有情节,故事的张力被陡然扩大。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