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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节,求学,追求自由、解放,这些东西,随着西南联大的师生进入昆明,就都带来了。中国社会还是非常崇礼的,就像我们云南省主席都是恭恭敬敬的,龙云每个礼拜都请教授讲课,不管听得进听不进,首先是个姿态,他的意思是,我们整个社会都要向联大的先生们求教,这样就形成一个精神领袖的格局。
老百姓也跟着学啊,人家老师说了,怎么怎么办。西南联大的学生,也到中学任教,所以整个带下来的这种气息和思想,就像潮流一样,自上而下地影响着昆明。我觉得这是知识分子在抗战时期一个巨大的贡献。这样,时时刻刻都知道打到哪儿了,退到哪儿了,哪儿胜利了,让老百姓也开始关心国家的疾苦,也知道我们为什么挨打,我们的孩子要送去上学,再裹着脚还要挨打。一下子起到了启蒙的作用。
知识分子的气节:不必言传,只需身教
气节这个话题,在中国历史上是非常受重视的。任继愈先生就跟我说过,中国人骂人最厉害的一句话就是汉奸,一旦骂你是汉奸,比挖你的祖坟还要厉害,等于你是出卖了一切,从家到国,这是不能容忍的。这种气节,和人的命运,和家国捆在一起,这样的教育,从西南联大包括战争时代的许多文化人,他们自己首先就做出来了。就像老百姓说的,你看人家原本不知道过得多舒服,见都没见过,忽然呼拉拉都过来了,过着比我们还穷的日子,照样教书,乐呵呵的,不投降。这是事实,不用说教。最好的教育就是不说教。
北平沦陷,有一部分知识分子在转移的时候,他们也曾想过,这千辛万苦的,毕竟北京城还是比较舒适的做学问的地方,文化人很多,不管谁来了,办报啊什么的也都需要,从个人的饭碗和生存来说,携儿带女的南迁,也不是那么太愿意。但我觉得事情总是这样的,大多数人都属于求生存,逐水草而居,一家人能够安安稳稳的,首先考虑这个,但是每一个阶段,我们这个民族总有一些站得高、看得远的优秀的人,他们一做起来就能带动整个群体。
在我拍的那个纪录片
(五集纪录片《西南联大启示录》)
里,大家也都看到了,陈三立老人,北平一沦陷,人家劝他逃难,他非常气愤,他就觉得五朝古都,我岂能够离开逃难,人家来劝降,他就拿扫帚扫出去。日本人打进北平,中国人当时是毫无准备,也没办法准备,因为国力弱啊,准备不起来。老人就绝食绝药,在家呆着,就这么活活饿死,谁劝也不行。这是义士。
日寇铁蹄踏进了故宫,不能在这种情况下生存,这就是老一代。他们这个世家实在很了不起,上面一代是维新的,被慈禧太后迫害,一代一代都是盼着国家兴旺。有人说这是满清遗老情结,我不同意,那辛亥革命他为什么不自尽,民国时期怎么不自尽,还好好活着,儿子陈寅恪照样在清华教书。他是想看着国家能否变好点,绝对不是殉清朝,而是日本人来了。不是说改朝换代,不愿意看到变化,变化要看怎么变,这次是要亡国了。
陈三立一家(左一为陈寅恪)
陈寅恪父亲的遗体还停在家里,日本人就来请他,日本人想抓住一两个领袖级的人物。人如果能够生活得容易一点,谁也不想往艰难处走。但是父亲的遗体停在家里,陈寅恪还是连夜出走,他父亲也绝对能够明白,因为不能让日本人抓了,抓了就是人质,不投降就只有一死。我干嘛要死,我还有学问,还想给中国写通史,还要教育人啊,对国家对学问文化都有责任。国家可以亡,文化不能亡,陈寅恪怀着一代人的文化使命。
日本人并没有用枪指着他们家,反而对他们很客气,但他们挺身而出和日本人展开猛烈的对抗,这一下把很多知识分子惊醒了。早先也许还会有人说,日本人来了,反正打仗是国家的事,军队的事,咱没办法,我也不愿意他来,他打进来了怎么办呢?我关起门来读书嘛。但是后来不对头了,不能把生和死当成个人的事,也不能说,还有碗饭吃就可以,跟日本人绝对要誓不两立,因为他要你做的事是你做不出来的,比如说取缔了所有中文,全部学日文,所以那些年轻人没办法上学,谁愿意学日文,不是当成外国语学,而是当成国语学。
还有,每天都要对太阳旗敬礼,它整个让你的个人尊严无法容忍,还威胁到生命,你要不鞠躬,不光是尊严的问题,不是抽你耳光的问题,是一刺刀的问题。所以日本人也逼得他们觉醒了,因此前前后后形成一波波南迁的大潮。这就是中国人和中国知识界,这个民族不屈不挠,一定要反抗,就是山河可以破碎,但我人得走,我不会服从你。
这就极大地教育了还没有沦陷的地区的人民。所有人都知道,沦陷区那么可怕,那么血腥,那么屈辱,我们最敬爱的先生们,我们国家这些最宝贵的人,都不愿意呆在那里。所以他们来到昆明,我们就是一个国家的人,不是这个省那个省,我们必须顶住,不仅要顶住,而且还要打回去。
这种高风亮节,这种气节,不是用语言说的,而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都不用讲,他一上去,北方口音一说,现在战争怎么样,从他们的阅历,从他们拉家带口,就可以看出我们整个民族处于什么状况。陈省身先生当时准备从欧洲回清华教书,结果刚到上海,清华已经迁到长沙了,于是就追着去了。陈先生说,也不知道回来能干嘛,就觉得应该回来。
家里着火了,回来该干嘛干嘛,逃难的时候帮着拎东西也是好的。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最有知识的一群人,最有智慧的人,他们的回来,使我们这个民族的自信心得到了极大的增强。所以知识分子的南迁,南迁路上的行为,就是另一个最重要的精神遗产,就是气节。这种气节不是那种贞节牌坊,而是不做日本人的奴隶。气节不是装样的,在那种时候,就是个体与国家所秉怀的一种自尊,我是要生存要吃饭,但是我要有尊严地生存,我不能在日本人的刺刀下生存,逼着我向不是我祖宗不是我祖国的地方磕头。
这就给整个民族整个的社会民众立了一个标竿,人就得这么活,我们不能被人家欺负着生存下去,一定要站起来。这也是今天必须要提的事情,很多没有经历过的年轻人不知道这些,还说为什么要说“日本鬼子”,好象对人家日本人不尊敬,你是没有经历过南京大屠杀这些事,我不说其它的,我父母亲身经历的,讲给我听的,日本人也像希特勒、像当年的德国人一样,他还不像强盗抢东西,夜里遇上了,给你一刀,夺物而逃,他是想让你知道你是不配活的,这个地方是他的。
日本人的飞机飞到昆明,整个昆明是没有防空的,全部是裸露着的,日本飞机飞得很低,慢悠悠的,绕绕,玩玩,他才开始扔炸弹,根本就不怕你的,就好像是逛游乐场。市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开始都跑出来,就听见日本人在上面笑,他也不扔炸弹,用机枪在上面点射。就听见尖叫,一群人散开,有几个人倒在血泊里,有人扑上去叫爹叫娘,一片哭喊。然后上面一声笑,这群人又躲到另外一个巷子里,日本的飞机又慢慢地飞过去,对着又是一阵扫射。你想想,这是在干嘛,是打猎还是杀鸡,他像打苍蝇一样打中国人,这就是在中国人心中积累的仇恨。
这就是我要说的,西南联大的一个重要精神遗产,就是气节。
日机轰炸后的西南联大
来到昆明以后,西南联大的教授和老师常去大观楼和黑龙潭。大观楼有中国最著名的最长的长联,180字,孙髯翁著的,他是明末的一个遗民,不想投降清朝,那时候有很多遗民都跑到云南来,就像陈寅恪说的,自古以来云南这个地方,很多落魄的皇帝、贵族、社会精英,经常因为政权的更迭,跑到这里来,会留下很多优秀的文化,底蕴是很深的。以前很多人以为云南是蛮荒之地,就是诸葛亮七擒孟获之地,其实是极大的误解。像大观楼180字长联,实际上寄托了一番朝代兴亡的慨叹。
黑龙潭,西南联大的老师教授也特别爱去,像罗镛,还做了一些文章。黑龙潭有两池水,中间有一座小桥,互相是通连的,但是一池水是清的,一池水是浑的,为什么是这样?因为明亡的时候,有一个大臣叫薛尔望,他带着全家人,包括他的一条狗,人称“义犬”,就是很讲义气的狗,都投水而死,后来人家捞起来以后,在水池边修了墓地,包括义犬也是有义犬冢。有一池水永远是清的,表示他的那种清澈永载清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