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俄狄浦斯王》的结尾处,精神崩溃的俄狄浦斯急于刺瞎双眼来逃避现实,而在《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里,已经恢复了人类基本常识与理性的俄狄浦斯选择为自己辩护:
“我所杀死的是要我性命的人(指其父拉伊俄斯);在法律面前,我是清白无辜的;因为我不知他是谁,就把他杀了。”
“你(指克瑞翁)是有意这样辱骂我,辱骂她(指其母伊俄卡斯忒),我却是不知不觉地娶了她的,而且无意谈论这件事。”
达拉斯艺术博物馆收藏的油画《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让-安托万·西奥多,1788)
显然,经过多年反思俄狄浦斯终于认识到,他的“弑父”行为从法律上讲出于“自卫”,从认知上讲出于“无知”,他的“娶母”行为同样没有任何主观过失。既然所有的行为都出于无知和非自愿,那么他就不应受到惩罚。所以垂垂老矣的俄狄浦斯才会愤愤不平地控诉说:
“老乡们,我遭受到最沉重的苦难,完全是由于无心的过失,天知道,事情不是我有意做出来的。”
美国学者希利斯·米勒认同老年俄狄浦斯的自我辩白,在他看来,综观《俄狄浦斯王》全剧,始终未能说明拉伊俄斯、伊俄卡斯忒和俄狄浦斯为何会遭此大罪,“观众不明白为何要说他们的遭遇是天神对过失的惩罚。灾祸就那么突然降临了,像一道闪电或一头扑向猎物的野兽。”
甚至先知忒瑞西阿斯也对俄狄浦斯说过类似的话:“正是那运气害了你!”
所谓“运气”,意指任意性与偶然性,与之相反的概念是“命运”,意指既定的秩序与必然的法则,这两个词看似对立,但是从人类幸福的角度出发,二者其实密切相关,就像一位哲人所言,它们都否定了人类行为在决定人间事件中的能动作用——“不论宇宙的发展是预先决定的,还是混乱无序地展开的,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包括我们的幸福——都是我们无法控制的。”
既然在运气和命运面前,人类无能为力,最明智的做法就是闭目塞听、视若不见。
王后伊俄卡斯忒就曾经这样劝说俄狄浦斯:“偶然控制着我们,未来的事又看不清楚,我们为什么惧怕呢?最好尽可能随随便便地生活,别害怕你会玷污你母亲的婚姻;许多人会曾梦中娶过母亲;但是那些不以为意的人却安乐地生活。”伊俄卡斯忒的话代表了常人最为熟悉的生活态度:活在当下,对道德脱敏,对政治无感,对真相漠不关心,对未来不抱幻想,一句话,只有“随随便便地生活”才能“安乐地生活”。
可问题在于,高贵而明智的俄狄浦斯不甘心装睡,为了让忒拜城人民彻底摆脱瘟疫,同时也是为了让自己摆脱嫌疑,他不顾先知的警告和王后的劝慰,一意孤行叩问事实真相。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开篇就说:“人天生求理解。”
(另译“求知是人的本性”)
所谓理解
(conceive)
,就是用既有的概念
(concept)
去解释看到的一切事物。人类是通过概念和范畴去认识世界的,概念帮助我们分门别类、甄别差异、建立联系,知道玉兰花和雪都是白色的,知道爱情和蜂蜜都是甜的,同时也知道蜂蜜有时候会甜得发腻,爱情不仅有时候会甜得发腻有时候还会甜中带着苦涩和无奈,知道民主与民本虽然都有人民在场,但是前者是以民为主也即权力的来源在于人民,而后者是以民为本也即权力的服务对象而非来源是人民。理解不仅让万物显形,而且给人们带来安慰和确定性。百思不得其解,才会忧心忡忡、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俄狄浦斯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惜代价寻找杀死拉伊俄斯的真凶,体现的正是理性主义者最根本的求知冲动和求真意志。然而吊诡的是,无知恰恰是推动《俄狄浦斯王》全剧发展的根本元素:俄狄浦斯自以为有知,实为最大的无知者;俄狄浦斯想要破局,却落入更大的局中。
因为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谜,俄狄浦斯赢得忒拜城的王座,被时人誉为“最伟大的人”。初看起来,俄狄浦斯破解斯芬克斯之谜展现了人类理性的光彩夺目,但究其根本,俄狄浦斯只是在生物学的意义上回答了“人是什么”。斯芬克斯问:“是什么东西行走时先用四只脚,后来用两只脚,再后来用三只脚?”“噢,当然是人。”俄狄浦斯答。试问这一问一答对于理解“人是什么”究竟提供了何种真知?
斯芬克斯是希腊神话中一个长着狮子躯干、女人头面的有翼怪兽,坐在忒拜城附近的悬崖上,向过路人出一个谜语:“什么东西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如果路人猜错,就被害死。俄狄浦斯猜中了谜底是人,斯芬克斯羞惭跳崖而死。
事实上,俄狄浦斯从未参透人的奥秘,更没有实现德尔菲神庙上的箴言——“认识你自己”。在真相大白之前,他不知道“我是谁”,在真相大白之后,他仍旧不知道“我是谁”。难道不是这样吗?乱伦的结果让俄狄浦斯既是伊俄卡斯忒的儿子,又是她的丈夫;既是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的父亲,又是她们的兄长。身份认同
(identity)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