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女权主义者如何不悦,男人是力量的代名词。在小说的开篇,作为家庭支柱的男人就死去了。而随着男人的死去,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所提供的庇护也随之而去,陷入了绝对的危难之中。
首先是父亲的逝去。文本中关于老克斯韦的描写很少,其形象是通过他人的描述拼凑成的。老克斯韦这一父亲形象是家庭中的支柱,是力量与权威的表征。当地人惧怕老克斯韦,对他心存忌惮,他抵抗着外界对庄园的打击。他的存在使庄园处于安全之中。因而在没有男主人的库利伯里庄园,就连老仆人高弗瑞对女主人也是爱理不理。文本中对老克斯韦的描述不多,其去世也是一笔带过,这主要是由于讲述者安托瓦内特当时很小,她的眼光也始终停留在母亲身上。然而,在文中,作为父亲的老克斯韦在安托瓦内特的心中是以高大的形象呈现出来的。当罗切斯特拿着丹尼尔的信对她加以谴责时,安托瓦内特直截了当地回答那是谎话,不假思索的回答至少能证明在安托瓦内特的心里,父亲的形象不如他们所说的那么不堪,对于父亲,她是抱以信任的,她心中的父亲形象绝对不是猥琐卑鄙的反面形象。在他人眼中,老克斯韦是一个残暴、嗜酒的殖民者形象,对于安托瓦内特,是内心深处的精神根源。安托瓦内特内心涌动的力量,她不顾一切的疯狂,她面对不公与迫害奋起的反抗,都源于父亲。那么,父亲形象的缺失,可能含有其他的意味——以失位作为提示。
同时,文本中又出现了继父的形象,即从英国来的梅森——父权制、家长专制的代表。这两个父亲形象带有明显的不同。对于老克斯韦,读者只能通过他人的描述才能捕捉到信息,比如客人们说他嗜酒、粗鲁,他与梅森文质彬彬的绅士形象形成强烈的反差。但是老克斯韦的消失才加速了伯里克利完全的衰败与颓废。在文章的开篇,作者写道“如今再也不会有人去修缮它”、“我的父亲,来访者,马,充满安全感地躺在床上——这一切都再也没有了”①,两个“再”字说明,父亲在世的时候他们的生活状态是与此相反的。相反,梅森娶安妮特,安托瓦内特的态度一直是消极的,当科拉姨妈说到梅森因为安托瓦内特不愿叫他父亲而使他感觉受伤时,安托瓦内特说到:“他看起来可不像受伤的样子”(24)。但她究竟顺从了姨妈的要求。梅森给安托瓦内特带来的快乐是他给母亲安妮特带来了快乐,所以安托瓦内特对梅森的认同是建立在他对母亲的关怀之上的,是为了母亲而顺从,以听话的女儿取悦继父。当梅森丢下精神崩溃的妻子,间接造成了安妮特的疯狂以致死亡,很难说安托瓦内特对这个“父亲”还能抱有好感并感到安全。并且,梅森之所以将安托瓦内特嫁给罗切斯特是出于某种理由的,当安托瓦内特说她不愿意嫁了的时候,梅森跟罗切斯特说到:“我该怎么和你父亲交代啊?”(67),所以继女的这一场婚礼、继女的人生与幸福,实际上是梅森与罗切斯特的父亲所达成的某种交易。文中没有明说,但是商人之间的协议一定是能使交易方的利益最大化的交易,因而受益者是梅森而非安托瓦内特。而克斯韦对安妮特的态度与梅森是截然不同的,他是小心爱护安妮特的。所以,在《茫茫藻海》一书中,“继父”与“生父”的意义截然不同,并造成了两个女人迥然不同的命运。
家庭之内失怙,家庭之外无援。邻居、唯一的朋友勒特雷尔先生的自杀意味着同一世界里成年男子的缺席,库利伯里的女人在她们的世界中完全失去了保护,从此过着完全离群索居、孤立无援的生活。勒特雷尔的死,安托瓦内特清楚地意识到从此她们再没有了力量的保护,他虽然只是她们的邻居,但在平时的生活中,给予了她们很大的帮助,他们是一体的,是相互扶持的。勒特雷尔对于安托瓦内特而言是一个和善、慈祥、充满温暖和爱的长者,这个生父早去的小女孩在他这里能获取类似于父亲的关怀与爱护。勒特雷尔死后,暴露在黑人群体中的白人女人们很快遭遇到欺侮与报复——马死了,这是安妮特少有的财产之一,也是她最后的挣扎与不妥协,载着最后的希望,但却轻易地被毁灭;安托瓦内特想要融入黑人的生活群体反而受骗,很快被划清界限。没有父亲的保护,母亲又太过懦弱且自我,安托瓦内特不仅没有父亲,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没有母亲,母亲对于她而言,更像是一个象征的符号。安托瓦内特的生长环境呈现为一种完完全全的孤立状态。不仅在家庭内部无法求得帮助,在外部,也无人可以依靠。父亲的存在代表了财富和权力的存在,代表了旧有的制度和法律的存在,而这一切都是残存的白人们想要回到富足的、安逸的生活状态。婚礼上的客人说老克斯韦是“他是喝酒把自己喝死的……旧风俗?许多旧风俗早就该废除了”(16)。这是如何都回不去的时代,旧有的秩序、制度、律令完全被颠覆。是代价,也是不幸,但无能为力。有关勒特雷尔的描写也不多,但从他是牙买加黑人女人、白人家庭中的女仆克里斯托芬最好的朋友这一点来看,他必然不是种族主义的持有者,他为黑人悲哀,也为自己悲哀。勒特雷尔代表了白人文化中温和、包容、理性的一部分。在时代的变化下,他看不到未来的希望而自杀,理性、包容的白人文化在此也就消散了。
在文本中,出现了三个“父亲”形象,老克斯韦呈现的是一种强有力的、甚至粗暴的形象,勒特雷尔先生表现出了理性与包容,而梅森则表现出唯利是图的生意人品性。三种形象的叠加构成了对白人成年男性形象较为完整的描绘,然而其中的力量与温暖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了刚愎自用与自私自利,这也是里斯对白人群体“父亲”的失望。在对以梅森为代表的专横家长不遗余力的批判的同时,作者对老克斯韦和勒特雷尔的书写充满了留恋。作者在书中反抗男权,是一种不彻底的反抗——只反抗其中暴虐、专制、蛮横的一面,而怀念其温柔、理性和包容,怀念其遮风避雨的温暖与庇佑,表现出既抗拒又渴望的矛盾态度。